
人间情事

01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出租车刚把宋薇安送到小区门口。
她飞快瞥了一眼号码归属地,发现不在北京,断定是推销或诈骗电话,于是利落地按掉,打开微信给师傅支付车费。
过了一会儿,那个号码又重新闪烁了起来,她盯着屏幕上亮起的一点儿光,抬头看了看前方黑漆漆的路,小区门口离她住的楼还有不近的一段距离,此时有风,风蛮横地撞在路两旁的树上,叶子哗啦啦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在这样寂静的夜里让人不禁有点儿毛骨悚然。
她想就算是无聊的电话,有个声音陪着自己也是好的。于是就接通了。
很意外,那是个舒服好听的男声,有着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安安小姐,抱歉这么晚打电话,我有打扰到你吗?”
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带着鲜明的港台腔,宋薇安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张男人的脸,她曾经非常喜欢的男演员——温兆伦。
顿时,不自觉地,就对这声音生出两分好感。
02
那边的人没听到回答,迟疑着问:“你……不会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吧?刚刚聚会上,我跟你和方小姐讲过话的,还问你要联系方式说改天交流菜谱……”
宋薇安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哦”了一声,迅速回道:“我记得你。”
不仅记得,而且印象深刻。
他说的方小姐是宋薇安的闺密,方楚楚。在一家娱乐公司做制片人,平时热衷社交,今晚就是她把宋薇安喊出去,说有个聚会一起去玩下。
宋薇安其实不好这些,她喜静,不过她最近刚转行做自由编剧,能多认识点儿人就是无形中攒赚钱的机会,想了想就答应了。
但她不像方楚楚那样乐于交际,所以到了现场两人分开各忙各的。
03
宋薇安第一次见到电话里这个男人,是取餐的时候。
他在餐桌的另一头,穿熨帖合身的西装,手里随意地晃着杯红酒,跟人言笑晏晏地谈着什么。
“身材颀长,清俊儒雅”,她不由得想起这八个字,觉得仿佛是为他而造。
那边偶有只言片语传进她耳朵里,是正宗流利的英文,她就不由得放慢手上夹蛋糕的动作,以便听得多一点儿,也能多几次机会偷偷瞅瞅他。
没办法,她对会说英文的人总是盲目崇拜。
第二次见他是准备离开聚会,想跟方楚楚打声招呼,正巧瞥见她在不远处跟一个人说话,于是走了过去。
等走到的时候才发现那个人就是取餐时看见的男人,他的目光看过来,宋薇安下意识心虚,把头垂下。
方楚楚开心地叫了声:“你来啦!”接着扯过宋薇安不免就是要一顿互相介绍。
只是还没等她张口,却听他说:“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小姐是安安?”
04
她愕然地抬起头,方楚楚的惊呼抢先一步:“你们认识啊?!”
他微笑着摇头:“我在你的微信朋友圈看到过照片,你生日那次……”方楚楚顿时恍然大悟状,但还是忍不住惊讶:“你记这么清楚?我自己都忘了发了啥。”
宋薇安便也想起来,方楚楚前段时间生日,他们一群朋友给她庆生,宋薇安那天还给她做了一份牛肉拌面,是方楚楚在一部电影里看到的,叨叨着想吃很久了,她照原样给仿了出来,把方楚楚感动得不行,方楚楚专门发了一条动态配上她们的合照。
这样想着,便听他说:“我尤其记得那个牛肉面,实话实说我有被馋到。”
方楚楚闻言揽住宋薇安肩膀,咯咯笑道:“确实好吃!我差点儿把盘子啃掉,安安超会做饭的,怎么样林总,不嫌弃的话以后有机会一起聚聚啊,安安主厨!”
他笑笑,不置可否。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摆弄两下,突然递到宋薇安眼前:“那安安小姐方便留个电话吗?我最近对做饭很有兴趣,改天有时间我要向你讨教一些菜谱。”
05
宋薇安慌忙摆手道:“不要听楚楚乱说,我都是瞎做的。”
“哈哈,那至少也比我强啊,你不会是要拒绝我吧。”他保持姿势纹丝不动。
她于是礼貌地接过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递还回去的时候仔细瞅了一下他的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腕间的衬衣袖子毫无褶皱,上面每一颗扣子都像它的主人一样精致得一丝不苟。
这样的人是不会下厨的,即便做饭也不是她吃的那些,宋薇安动用了全部的想象力也没能想象出他一手拿着铲子翻炒土豆一手抓葱花倒料酒蚝油的场景。
所以“改天”,应该是“永远都不会有那天”。她当时这样觉得。
此刻听着手机那头真实的声音,宋薇安有点儿恍惚起来,实在不知道这个电话打来的用意,总不至于,他现在就要跟自己讨论菜谱?
风吹过来,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腾出另一只手裹了裹大衣,决定开门见山。
06
小心翼翼地张口:“那……林总,你找我是?”
他轻咳一声,笑道:“哦,我没事,你不用紧张。你离开得早也没说几句话,刚出来透口气抽支烟,突然想起来了,就找你随便聊聊。”
“哦。”她低低应一声,便也不再讲话。
一时之间,气氛有点儿微妙的尴尬。
他又轻咳一声:“听说你是编剧?平时写什么呢?电影?电视剧?我之前有参与投资过几部电影,但都是商业层面的东西,我不懂写作,不过觉得会写的人很厉害,怎么想的啊,那么多故事,太厉害了。”
他是香港人,普通话发音不甚标准,“厉害”二字被咬得很重,有点儿憨憨的可爱,宋薇安就不小心笑出声来。
07
他一愣,也笑着问道:“怎么?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把话题引开,“我不厉害,就是瞎写点儿东西,赚点儿钱图个温饱,跟林总你说的那种程度差得远。”
他继续笑着:“你看你,饭是瞎做的,字也是瞎写的,什么都是瞎搞却偏偏搞得都那么好,这算不算‘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
宋薇安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故作自恋道:“那行吧,我很厉害!”她学着他的港台腔,把“厉害”俩字咬得很重,这一下,把他逗得开怀大笑起来。
之前的尴尬荡然无存,他一直端着的那种绅士腔调便也自然舒展了许多。
而且他好像笑点特别低,不管宋薇安讲什么,他都能咯咯地笑出声来,那声音真实地荡在她耳际,让她觉得这条黑漆漆的路似乎也不是那么恐怖了,甚至想要放慢脚步,以免太快走到尽头。
08
挂掉电话的那刻,宋薇安刚刚进了门,坐到沙发上微微喘着,心跳得怦怦的,不知道是因为一路走回来累的还是别的什么。
她就那样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打开手机,把牛肉拌面的做法编辑成了短信发送过去。他很快回了过来,言简意赅又客气礼貌的四个字:“谢谢安安。”
几秒后,又一条:“我指的不仅仅是菜谱。”
北京十月的晚上冷得像冬天,宋薇安洗完澡裹着毯子窝进沙发看小说,早上出门时打开的窗忘记关了,这会儿呼呼往里冒冷风,吹得水晶灯的坠子一阵摇晃,昏黄的光影影绰绰投到kindle屏幕上,正对着她看到的那一行:“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心培养着的一点点简陋的温柔。”
苦情戏的气氛真的太足了,她没有理由不伤感。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宋薇安接了起来,声音还陷在情绪里,低沉地“喂”了一声,却听见那头噼里啪啦,乱哄哄的热闹。
09
“安安……”港台腔的普通话,听起来像撒娇,一下子把宋薇安的思绪扯回了那个熟悉的夜晚,他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巴巴:“我今晚照着你给的方法做牛肉面,但是搞砸了,好失败!”
那个牛肉拌面做起来不难,但确实用料较多,难以控量,什么白糖鸡精蚝油酱油芝麻之类的,宋薇安早说了,她根本想象不出他做这些的场景。
于是温和地劝道:“没关系,慢慢来,多做几次就好了。”
“可是……”他有些迟疑,声音低了下去,“我今天生日,我想吃到。”
“啊?!”宋薇安惊呼一声,下意识看向钟,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她略一思忖,慢慢地说:“那不如……这样,你要是……不介意的话,现在来我家?我给你做,应该赶得及在十二点前吃到。”
“真的吗?不会打扰到你吗?”
“不会,我一个人住。”宋薇安回道,想了下又补了一句,“正好我也没吃饭。”
“那等我!我带食材去!”他像个孩子一样欢快地应着。
10
在他来之前,宋薇安收拾好桌子,换上新的桌布,摆好香薰蜡烛和鲜花,一切收拾妥当又去厨房准备配料。
他到的也很快,拎着满满一袋子吃的和红酒,宋薇安就正式忙碌起来。
她住的地方不大,所以他随意地转了一圈便又回到厨房同她讲话。
“这么短时间你从哪里弄来那么多东西?”
宋薇安看他指了指餐桌,笑道:“之前就有储备,我哪怕自己吃饭,偶尔来了兴致都会点上蜡烛放音乐的,仪式感嘛。”
他点点头,赞道:“文艺的小姑娘,浪漫!”忽又问,“你喜欢粉玫瑰吗?”
她没抬头:“你说那束花吗?今晚去花店正好看见在打折。”想了想,又略抬眼,轻轻说,“我最喜欢的花是芍药。”
11
“芍药?”他似乎很惊讶。
“嗯,芍药。不是有那个传说吗?曾经人间闹瘟疫,花神为救世人盗了王母的仙丹,一些变成木本的牡丹,一些变成草本的芍药,是它们拯救了世界。在西方人心里,芍药也是能够击退恶灵的神花,可是相比牡丹的尊贵高调,它永远默默无闻。这是我喜欢的态度,不争不抢,安静地释放自己的能量和价值。”
他摇摇头:“我没听过这些典故。但就像你说的,芍药谦逊,从不与牡丹争春。别的花开,它含苞待放,别的花谢了,它才会悄悄出来。芍药总是享受不到完整的春天。”
宋薇安不明所以,转头看他。
“不要做芍药姑娘哦,你这样的小女孩,应该是被付出和被疼爱的,值得任何人全心全意对待。”
她手一抖,酱油就倒多了。
12
晚上十一点,外面万家灯火灭了大半,屋内烛光微微跳动着,映得整个餐桌都分外柔和。宋薇安看着他坐在对面,专心致志地搅面条,想着此处若有镜头,照出来的景象大概是温馨又浪漫的吧。
可现实是,他们在这之前只打过一次照面,通过一次电话,此刻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样想着,她嘴上便不觉叫了声:“林总……”
他没抬头,眉毛皱了皱:“可不可以给我换个称呼啊,搞得我吃个饭都觉得在加班。”
她一愣,应了声“哦”,接着陷入沉默,但心里犯难,前思后想、左思右想,索性把眼一闭心一横:“老林!”
“咳咳!”他被面呛住,平复了好一会儿呼吸,才慢腾腾举起拇指:“你真的……”停顿两秒,“很有想法。”
宋薇安“嘿嘿”笑两声,他挑挑眉,言简意赅:“林乔森,我的名字。”
她点点头:“礼尚往来,宋薇安。”
“我早知道了。”
“哦。”
13
两人低头沉默吃面,眼看空气又要安静,宋薇安只好没话找话:“你名字挺多木啊。”
他“嗯”了一声,把面咽下,说:“所以我很喜欢阳光,最喜欢看日出。”
“我也喜欢,我老家是一个海滨小城,每次回家的时候我都会跑到大海边,从凌晨等到天亮,太阳从海平面升起那一刻,是我最热爱生命的时候。让我觉得,只要人活着,还能看到日出,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就总有希望。”
他抬起头,一手拿着筷子支在盘子上,没回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几秒。
然后忽然想起什么,问:“那你来北京多久了?”
“从实习到现在,四五年了吧。”
他点点头:“你能听懂北京的笑话吗?我听我北京朋友讲话,完全不懂他们的笑点,他们幽默的时候我听得一脸认真,我觉得该笑的时候呢,他们又说自己很严肃。”
“笑话?”
14
“嗯。”他彻底放下筷子,“说是有个北京人冬天感冒了,想着去跑步锻炼一下身体,结果跑着跑着死在了路上,因为呼吸了太多空气。我说怎么会跑着跑着就死了呢?是不是心脏病突发?结果他们就笑作一团,我又说那这是个笑话吗?他们说是认真的,让我冬天不要出门跑步。”
他的港台腔前后鼻音不分,说得各种绕嘴,又因为普通话词汇不够丰富,需要借助动作表达,看起来手舞足蹈的,更重要的是那一脸疑惑的神情太过可爱,令宋薇安不可抑制地咯咯笑起来。
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解释,北京冬天雾霾大且有毒,这是真的。它的笑点在于用调侃的方式把这个事实过分夸张,不在北京的冬天真切生活过的人体会不到这层幽默。
他被她的笑搞得更加懵,满脸郁闷的神色,看着他的样子,宋薇安仿佛被点了笑穴,不得不捂起脸笑以防自己的表情太过狰狞。
等彻底笑累了把手拿开,才发现他闲散地倚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胸,一派从容淡定。
她就干笑两声,伸手去揪纸巾擦其实并没有笑出来的眼泪,然后忽地听他说:“你笑起来很好看,你该多笑笑的。”
15
这顿饭结束的时候已经夜里两点,送他出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这顿饭原本是给他过生日,于是叫住林乔森:“虽然已经第二天了,但还是要说一句——生日快乐。”
他微微愣了一下,回:“好。”又想了想,说:“我过段日子要去东京参加国际电影节,然后回香港处理一些事,差不多走一个月,等我回北京的时候请你去家里吃饭,我最近有跟西餐师傅学,还不错,麻烦你替他验收一下成果。可以吗?”
她点点头说好,然后两人互道晚安,她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车灯消失在路的尽头。
大多数的“回聊”和“改天见”都没什么下文,这几乎成了当代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社交礼仪。
正如林乔森自己说的那样,他这一走就是差不多一个月,完全销声匿迹,宋薇安偶尔会想起他,好吧,是经常想起,又总是会在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迅速打消。
她在努力避免自己去期待一些什么,坚持给自己洗脑,那天晚上都是偶然,包括他的话也不过一时兴起,随口一说。
虽然这样想,身体却还是诚实地把手机铃声从静音调到了最大,好几次都被突如其来的快递电话吓得魂飞魄散,唯独没有等到过他的。
16
十一月中旬,北京下了一场小雪,很少很薄,但不影响它的难得与珍贵,宋薇安和几个姐妹临时起意跑出去拍照,冻得瑟瑟缩缩,回来的时候用大衣帽子把头整个扣住,只留俩眼睛看路。
快走到楼下的时候猛然发现门口停了辆车,接着车上下来一个人,点了支烟,看了看天,随意吸了几口吐出一圈圈烟雾。
她的脚步一顿,鼻子突然有点儿酸,想到自己穿着大衣扣着大帽子,像只熊一样,就不肯往前走了,但也不知道要干吗,只好站在那儿。
林乔森迅速吸完一支烟,踩灭烟头,抬眼往楼拐角那个入口看了看,眼神就定住了,看了好一会儿迟疑着朝宋薇安走过来,等完全到跟前了,他探头,似乎努力确认了一下,伸出手拨她的大帽子,彻底看到脸的那刻朗声笑起来:“你这干吗呢?这么冷,看到我也不过去。”
她没讲话。
他抬高音调“嗯”的一声疑惑,问她:“冻傻了还是不认识我了?我才走了一个月诶!”
宋薇安于是就动了动身子,他便扯起她往车那边走去。
17
两人上了车,暖和过来,她把大衣脱掉,心想幸亏今天是出去拍照,所以特意打扮过,此刻妆容也还可以,不然真是……
“对了。”他打断她的神游,不知从哪里突然掏出两个盒子递给她,“从日本和香港给你带的礼物。”
宋薇安赶紧拒绝:“我不要……”
“不准不要。”他硬塞进她手里,口气不容拒绝,接着发动车子。
“要去哪儿?”
他笑笑:“不是说请你回家吃饭,怎么,你还需要上楼吗?或者还有别的事?”
“没有。”她抿抿嘴,“怎么来找我不提前说一声呢?”
他专心转动着方向盘,抽空偏头看她一眼:“生气啦?想给你个惊喜嘛。”
宋薇安就不讲话了,双手默默抱紧他给她的两个盒子。
他们一路驱车去了超市,买食材的时候林乔森说起自己晚上想要做的菜式,宋薇安摆摆手:“太多啦!我吃很少的,平时晚上基本都不吃。”
“不吃?怎么可以不吃饭?”他惊讶道,“难不成你还减肥?”
宋薇安点点头:“是啊,保持身材。”
他微微有些惊愕:“你也不胖啊。”
虽然宋薇安再三强调不要多买,但他还是按照原计划把想做的都买了。
18
回去的路上他问她:“你为什么要减肥?又不胖,晚上不吃饭很伤身体的。”
她耸耸肩:“以前胖过啊,现在瘦下来了,就会很注意。”说着转头望向窗外,明明白天雪还很小的,这会儿傍晚了,倒簌簌落得越来越密。
她瘫了瘫,让自己整个陷进座位里,也顺带地,陷进了回忆里。
“我初二那年,胖过,长身体嘛,又高又壮,经常被我们班男生嘲笑和欺负。不管我怎么努力学习,有多好的成绩,都换不来任何的尊重与友爱。我当时是学习纪律委员,每次上课前看到后排的几位男生大声喧哗都会去管一下,有一次上课铃响了,老师没来,他们又在那里闹,不知道交头接耳说的什么,笑很大声。我就去让他们安静,我说都上课了还说什么话呢?他们就神秘兮兮地问我:‘想知道我们刚刚在说啥吗?我们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好意思长这么胖啊,都不觉得羞愧吗?我们就说的这些,你去告诉老师啊。’”
她说着,情绪就上来了,已经过了这么久,没想到再提起还是会心酸。
车颠簸了一下,宋薇安陡然惊醒,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些什么,登时羞愤难当,红着脸僵在那边,不敢转头看他。
19
“然后呢?”林乔森轻轻问。
“什么?”
“我是问然后呢?你慢慢说,我一直在认真听。”
宋薇安沉默了一会儿,坐直身子,才发现车速不知道什么时候慢了下来,她摆明想敷衍过去,故作轻松道:“没什么然后啊,然后就减肥啊,现在大家吃个健身餐就叫苦连天的,我当时连鸡胸肉和西兰花都吃不上呢,就冬瓜和木耳在一起清水熬汤,无油无盐,我喝了半年,瘦了下去。
“再没人嘲笑过我,可我的心态却好像永远停在了初二那年,那个胖胖的,受了欺负也只敢躲起来偷偷在被窝儿哭的小姑娘。
“直到现在我都很控制,只要胖一点儿就会无比焦虑,过去带给我的阴影太大了,我只能拼命往前跑,但好像不管怎么跑都甩不掉它,也只能是尽力不让它追上我而已。”
车慢慢地驶入地下车库,他熄了火,却不急着下车,两个人坐着沉默了半晌,他突然伸出手从她头顶缓缓落下,温柔地揉了两圈,轻轻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安安现在很好。”
20
她就假装大大咧咧笑一下,说:“哎呀你不用这样,那些事早就影响不到我了。我之后努力来北京,努力留下,就是喜欢这里的‘容纳感’,它允许任何一种人的可能性存在,我交了很多朋友,他们给了我许多‘容纳感’,而我只要有一丝空间,就会拼尽全力长成所有我想要的样子,所有。”
宋薇安也没意识到,她说这些的时候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他就在她手上握了握:“那我也是你的朋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讲,我会帮你。”
她往旁边偏了偏身子,与他隔开一点儿距离,挑挑眉,半真半假地说:“那麻烦林总给我介绍赚钱的机会,我现在缺钱。”
林乔森也学着她的样子挑挑眉,半真半假地回应道:“简单,我明天就帮你留意有没有合适的项目。”
两人下了车,往家里走去。林乔森平时一般待在香港,但跟北京有很多工作上的合作往来,需要经常往返两地,就在这边买了一套小公寓,装修简单,烟火不生,楼层极高,二十七层,有扇大大的落地窗,一眼望去,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灯红酒绿、车水马龙都被踩在了脚下。
21
宋薇安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只细细看着,打算记住以后写进剧本里,毕竟她住的民居最高也才六层,而且室内摆设非常居家。
这样想着,就听林乔森叫她,他一边忙碌着一边说:“你不能多吃,那我就做个汤,好喝不发胖,别看只是汤哦,做起来非常复杂,要十八道工序,教我的师傅可是米其林餐厅的厨师,你要不要来看一下?”
她就走去厨房,看着他摆弄那些材料和她没见过的调料,一道道工序,从容不迫,有条不紊,最后变成一盅小小的汤,如他所说,真的非常好喝。
林乔森还教她配着芝士喝红酒,外面小雪一直没停,映得天色静谧柔和,而室内温暖明亮,两个人喝着喝着就都有点儿微醺。
她瞥见角落里放着把吉他:“你的?”
他笑笑:“是啊,平时工作压力大的时候会弹一下。”
“你压力大的时候弹吉他啊?这么养生的宣泄方式?”
他哈哈笑起来:“不然呢?难不成要喝酒蹦迪骂人摔东西吗?那是十八岁的小男孩才会去做的事,而我……”
她愣愣地看着他。
“而我已经十九岁了,应该成熟一点儿了。”
“哈哈哈哈哈哈。”宋薇安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
22
“要听歌吗?喜欢听什么歌?”他兴致很好,走过去拿吉他。
“民谣。”
“民谣?”他想了想,就低头拨弦,弹唱了一首粤语歌。唱完像个求夸赞的小孩儿般急切问道:“怎么样?”
她哭笑不得:“我说的民谣不是民间歌谣啦!是……就是那种……哎,你知道宋冬野吗?”
“谁?”林乔森明显不知道的样子,起身去了客厅桌子那里,拿过来一个iPad,递给宋薇安,“你帮我搜一下。”
于是那天晚上,在宋薇安的推荐下,他们一起静静地听了《董小姐》《安和桥》,毛不易的《消愁》,还有一个叫伏仪的民谣歌手所有的歌。
歌里的男人们低吟浅唱着人生、归宿、姑娘和理想。
可能是气氛太适合怀旧和伤感了,林乔森又喝了几杯酒,给宋薇安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的童年,他在英国留学的经历,他刚创业时的心酸,还有他跟好了将近十年的兄弟因为小误会绝交……
宋薇安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丰富刺激好玩的人生体验和经历,看向林乔森的眼神不禁就发了光,如同看《圣经》那样。
23
林乔森似乎被这个眼神取悦到了,于是又拎起吉他:“你喜欢听纯音乐吗?我很喜欢一首曲子,叫《Green sleeves》,在英国的时候常听,弹给你听。”
前奏响起的时候,宋薇安惊了一下,那也是她很喜欢的一首曲子,但她只知道它的中文名字——《绿袖子》。每次写比较伤心的剧情时,就会放它来酝酿情绪,都成习惯了,以至于现在刚听了几句,眼圈就条件反射性红了。
他便也停下了,瞪大眼睛看着她:“你怎么哭了呢?”接着急忙抽纸巾给她擦泪,宋薇安简直尴尬到了极点,迅速接过他的纸巾自己擦着说:“我没事我没事,你弹得太好了。”
他就笑出声来,又揉她头发,语气无比宠溺:“还是个小女孩。”
这一揉让宋薇安心里一沉,她稳了稳情绪,突然站起来:“我看天也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林乔森完全没反应过来:“回家?”
“嗯。你喝了酒不用送我了,我自己走就好啦。”便也不等他答话,迅速拿起大衣,套上就要往门口走。
24
“等一下!”宋薇安立马就站住了,以为他要拦她,但并没有,他只是把送她的礼物拿了过来,“这个你没拿,不准不要,就是个小玩意儿,不用在意。”
宋薇安便也不推脱了,攥在手里,笑着说:“谢谢。你喝了酒,早点休息吧。”
他点点头:“一路小心,到家给我发个短信。”
宋薇安走出公寓大门,被冷风一吹才发觉自己脸有多烫。她把脚步放慢,停在一盏路灯下,轻轻打开那个盒子,一个精致又漂亮的项链出现在眼前,小小的四叶草形状,她知道牌子——梵克雅宝,单价在五位数。
包装盒子里还有个小卡片,香香的,上面写着:希望它能把所有小幸运都带给你。
好像是从这个晚上开始,宋薇安和林乔森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们都有所察觉但又彼此默契地不挑明。
25
他约她的次数开始频繁,去看展去听音乐会,有一次他们看话剧,开场了演员还没出现在台上,但能听到有人念台词。
她正疑惑着,忽然肩膀被林乔森拍了下,她以为他要说话就把头凑过去,没想到用力过猛差点儿撞到他身上,慌忙抬头,发现黑暗中他的嘴角弯了弯,然后示意她看空中,原来演员是从空中出场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端正地坐好,他却又把头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说:“你的头发,很香。”
那天晚上,出话剧院大门的时候,他牵了她的手,宋薇安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揣进了大衣兜里。
他们就这样说朋友不是朋友,说恋人不是恋人地交往着。
过了一段时间,林乔森真的给宋薇安介绍了一个项目,是他公司主投的一部网剧,林乔森给总编剧推荐了宋薇安,于是她便顺利地成为编剧团队的一员且享有署名权。
宋薇安知道,她之所以能进去全凭他这个甲方爸爸的面子,所以分外珍惜机会,除了开会,其余时间基本都憋在家里白天黑夜地写。
26
有一个晚上,宋薇安因为前天熬了通宵,准备早点儿睡觉,刚闭了眼电话屏幕闪烁起来,是林乔森打来的。
他只说了三句话——“安安,我喝多了。”“我想见你。”“我发烧了。”再之后,就只剩他含混不清的呢喃声,理智告诉宋薇安应该立刻挂掉电话。但心里有个声音拦住她,说:“他帮了你这么多,你不去就是忘恩负义。”
这个理由实在牵强,但她还是选择听从了心声。
林乔森躺在沙发上,脸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喝多了还是因为发烧,不讲话,只用眼睛盯着宋薇安忙进忙出,量体温,把湿毛巾敷他头上,进厨房烧水,冲蜂蜜……
当她把手再次放到他头上测量温度的时候,他轻轻抓住了她的手,她往回抽,他就挣扎着起身,她去扶他,就顺势被他抱进了怀里。
宋薇安的脑袋刹那间“嗡”了一声,身体僵得硬如铁板。
他感受到她身体的反应,便抱得更紧了一点儿:“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动,就让我抱着靠一下,我什么都不做,我只是靠一下。”
27
她就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过了很久,她几乎都以为他睡着了,却听到林乔森在她肩头微微叹口气,声音疲惫地说道:“安安,我该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意思,也不敢贸然问。好在他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什么,抱了她一会儿就松开了,躺回沙发上认认真真地盖上毯子睡。
第二天一早,宋薇安刚回到家,就收到了林乔森发的短信,他说:“谢谢你昨晚照顾我。”又说自己最近要回趟香港,这次待的时间可能长一点儿。
宋薇安就回了个好的,她的剧本也到了收尾阶段,正好可以专心忙碌。
林乔森回香港后很少和她联系,不过还是会打电话过来,但问的都是剧本的事,不过每次通话结束的时候都会给她加油,让她不要焦虑,慢慢来,宋薇安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他对她一直都挺好的。
28
那是圣诞节的早上,宋薇安从宿醉中醒来,前一天平安夜她被朋友拖出去蹦迪,又唱又跳又喝,闹了大半宿,这会儿非常想吃潮汕砂锅粥。
她知道林乔森住的地方的楼下有一家非常正宗的店,只是路途有点儿远,不过她实在太想吃了,又没什么事,思想斗争了一下还是去了。
到门口的时候发现有个小女孩把脸贴门上瞪着大眼睛看她,宋薇安就笑了笑,一面小心地拉开门,一面护住她说:“小姑娘,别碰到了。”
小女孩也没回话,就吐了吐舌头,神气地扬扬马尾跑远了,她就笑着继续往里走,又看到那个小女孩走过来,这次她被两个人牵着手,宋薇安就下意识看过去,直接愣在原地。
几乎同一时刻,林乔森也看到了她,脸上神情顿时复杂难辨。不过宋薇安想一定还是自己的表情更难看,因为林乔森迅速正了正神色,笑着对她说:“嗨,安安,好巧。”
于是她也装作热情的样子说:“是啊,林总,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又低下头望一眼小女孩,称赞道:“你女儿吗?好可爱。”
他们虚伪地寒暄了几句,林乔森就迅速带着太太和女儿走了。那顿饭,宋薇安一口都没有吃下去。
29
电话是晚上来的,响了又响,随后安静,一条短信进来,林乔森说:“安安,我需要一个解释的机会,你接电话。”接着,铃声又响,很久,再次安静。
宋薇安想,自己不是生气,对啊,她有什么资格生气呢?她只觉得自己蠢,早该想到的不是吗?他那个年纪,那么优秀,怎么可能单身?那天晚上那句“我该怎么办呢?”她早该意识到的不是吗?
她其实只生自己的气。
林乔森没有再联系她,倒是过了几天编剧群里说要开会,宋薇安只好出门。
会开到一半的时候,林乔森和几个领导模样的人进了会议室,开完的时候,他说大家辛苦了,不如晚上一起聚个餐。
宋薇安知道一切都是他的安排,反对或反抗毫无意义,只会引人注目,甚至招致怀疑,所以顺从地接受了一切。
饭毕,林乔森绅士地送几位女孩回家,问了她们各自的地址,然后依次把她们送到楼下,最后剩下宋薇安。
他开车回了自己的家,宋薇安始终在位子上坐着,没有讲话。
30
车驶入地下车库,熄了火,他们都没有下车。沉默了一会儿,他张口说:“你记得吗?上次我们在这里,你给我讲你初中的事,我说过去的都过去了,那天我真的很心疼你。”
看她没有反应,他继续说:“安安,我没有刻意瞒你,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说……我想你应该知道,你对我来讲很特别,我知道我对你而言也是这样。”
她还是不答话,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像下了决心般说道:“如果你愿意……愿意跟着我,我可以……”
“我不愿意。”她打断他,“你也没必要这样,我们之间本来就什么关系都没有。”
“你还在生气,我知道。安安,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所以不要这么果断地拒绝,好好想想……”
“我饿了,想吃东西,你饿吗?”
“啊?”
“今晚我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饿了。”
林乔森便不答话,看着她,见宋薇安神色如常,只以为她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忙道:“那你想吃什么?我们现在去。”
她摇摇头,道:“想吃牛肉拌面。”
他笑了笑,说:“家里有,你这样一说我也想吃了。”
她点点头,道:“那上去吧,我做。”
31
凌晨四点,宋薇安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出神地望着东方的天空。
昨晚他们吃完面并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天色过晚,他执意要她留下,说:“你也可以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我等你回复。”
宋薇安从小就喜欢站在高处向下看,虽然她恐高,但喜欢把一切都尽收眼底的感觉。
她老家的那个小城市,几乎没有超过十层的房子,她住在五楼,对面是另一栋楼,从来都看不到什么风景。
铆足了劲儿来北京才发现,那种可以站着俯瞰车流不息的夜景的高楼她是住不起的,还是只能住最高也才六层的民居。
上一次她在林乔森这里,从二十七楼向下看,觉得跟做梦一样,而现在只要她点一个头,这个梦就能成真。
可这样的美梦成真又有什么意思呢?不是自己一步步走过去的,都是泡影,都会碎掉,然后醒来。
就像她凌晨四点就站在这里等日出,可北京今天阴天,连阳光的影子都见不到。
32
走的时候她把那条他送的项链连同盒子一起放在桌上,她从来就没打算要过。
临近年关,街上喜气洋洋的氛围已经很足了,再过几个月,芍药花该开了,宋薇安想。
她掏出手机,把林乔森的手机号删掉,接着插上耳机打开音乐,那个他喜欢的歌手轻轻吟唱着:“人间情事太俗,不如一人看日出。”
她笑笑,她要去看自己的日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