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生死别离(二)
1997年的正月初四我爸去乡下看他妹妹,也就是我阿楠姑姑。我哥开车和我一道陪我爸去了老家,见到我阿楠姑姑已是骨瘦如柴,气若游丝,她强撑起身子拉着我爸的手说她病好了,叫我爸别牵挂着,兄妹俩坐着说了很多话,听着就像是我姑姑的临别留言,我听了几句就跑出门,我怕我会哭出声,我爸出了阿楠姑姑家又去了我奶奶的坟前,他叫我们在车上等他,我走到离他好几米远的树后,听到我爸压抑的哭泣还有对母亲的喃喃低语。回家的路上我爸一直闭着眼,但是我却看出他迅速憔悴的倦容,还有无比哀伤的心情,我一下就感觉到大难临头的恐惧和忧虑。
我爸是正月初六医院正常上班后门诊检查时发现异常即刻住院就医,从我爸查出癌症住院起,我就陷入了无法遏制的惶恐中,活得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晚上总被恶梦惊扰,所以白天总是很恍惚。
我爸住院一周后是2月19日,伟人邓小平逝世,我姑姑也是同一天去世的,我接到老家姑姑儿子也是我表哥打来的电话,我马上告诉表哥我爸已住院,表哥立刻说“那就别告诉大娘舅了”。我表哥还说我姑姑去世前叮嘱过让我们也别去乡下为她送行,主要是不想让我爸难受。所以我那几天特别害怕看到我爸,我怕我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过完年我把我家7斤姑娘许燃转到机关幼儿园,幼儿院和我爸住的人民医院隔了条小马路。我每天下班接了女儿就去医院看我爸。我爸有时也会来幼儿院门口陪我一起接许燃小朋友。
那年S市有了第一家肯德基门店开在解放路上,从幼儿园大门向西走个一百多米就到了肯德基老爷爷雕像旁,许燃最喜欢吃它家的薯条和上校鸡块,而我只吃它家的辣鸡翅和土豆泥。每次都是许燃拉着外公的手去找座位,我去排队买餐,只有我爸知道我对各种小吃和新生食物的喜爱,总是很有耐心地陪我们母女去消费品尝美食。我爸那时身体还有点力气就去买老字号作坊的桂花糕,还有解放路上招牌店里的生煎或小笼包带到幼儿院门口给我和许燃解馋。
我爸一边看着我吃东西一边笑着对我说“午儿你别总是那么一副忧伤的表情,你爸也没那么轻易就把自己交代了。”可是他一说完我马上就转过头,我怕让他看见我快要滑落的眼泪。只有我家7斤姑娘每次看到早早蹲下身的外公就扑进他怀里然后问:“外公你今天病好点了么?”外公总是笑着回答“好点了!”许燃和外公一直以来都很亲,每次见到外公她都会背一首前一次外公教的古诗,外公每隔几天就会再教她一首古诗。
也许是刚转到陌生的幼儿院,许燃对新的环境还不够适应,也许是小朋友天生体质弱,春天来临时许燃三天两头感冒发烧,她生下来医生就说她扁头体有些肿大,所以一发烧就是高烧,可是她先天对青霉素和先锋类抗生素过敏,所以只能用些温和中成药和物理降温,我爸住的干部病房那个春天成了许燃挂点滴的据点,我爸的病床旁有个折叠沙发,沙发拉开就是一张单人床,用来给病人的陪护晚上安歇之用。我爸入院时肺部有炎症,所以也要挂抗生素,这一老一小躺在各自的床上,隔床相对,中间有个输液架子,二人一边输液一边背古诗,许燃特别乖巧,两颊烧得通红,可不哭不闹,还会安慰外公说:“诺诺勇敢诺诺不哭,外公你也勇敢也不哭。”外公都会闭上眼睛,不让我们看到他因为心疼许燃而红了的眼眶。
我已经习惯了和女儿一起陪在我爸身边,特别不习惯单独和我爸相处,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更怕不小心流露出恐惧坏了我爸的心境。
我爸住院后,我中午会去陪他坐一会。下班后接了女儿也会陪他坐一会,他依然教给我家小七斤背一些唐诗宋词,小七斤是我爸对我家宝宝的专有昵称,他说本地有个传统越剧《九斤姑娘》,说的是九斤姑娘如何聪明伶俐,可是旧历一斤其实是八两,换算成现在的斤两就是七斤姑娘,所以他总夸我家小七斤最聪慧伶俐。小七斤也最粘外公,牙牙学语口齿不清总是“外冬、外冬”地叫,我们总会笑,只有“外冬”不厌其烦地应着她,一脸慈爱。
中午我爸午睡时,或者傍晚我爸领着小七斤在楼下一边散步一边教她背古诗时,我会拿起我爸床头的《红楼梦》翻阅,总会翻着翻着就走了神,这本小说曾经是我和我爸总也聊不完的话题,也是我少年时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的启蒙读物。看这本小说时我12岁,正是人生懵懂并遇见困窘的时日。
12岁那年,我随父母从大西北的长安古都来到江南古城S市。这原本是我和父母可以共同生活承欢膝下的好事,可对我来说似乎走入了迷茫。当年我妈生下我因为没奶水,我爸就把我寄养在奶妈家,等我一岁断奶后就被爸妈送入部队的寄宿制幼儿院,每周或每二周才得以见到一次家人,等7岁上学又和幼儿院那些朝夕相处的小朋友一起成了小学生。我生性胆小怯懦,故总被周围的人忽略,存在感极低。可是12岁来到了江南古城。却落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周遭的人全部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鸟语,我完全不知道旁人在说什么笑什么。我在这个迷茫里陷入了一种孤单中。孤独也就罢了,从小也孤独惯了,可是我却生出了恐惧和无助,这里的老师居然大多说方言,我上课完全不知所云,我在学校看见周围的同学都对我笑,但笑得含义却是各种含义,我在各种含义的笑声中居然失语了,越是紧张越是说不出话,开了口却成了小结巴。一有老师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就结巴到让同学轰然大笑,我心里生出绝望,总想着装病赖学,可是小结巴依然成了周围人的笑料。这时候我发现了我爸书柜里的《红楼梦》,我翻开书就一头扎了下去。很多繁体字不认识就认着半边字瞎猜,许多诗词对赋不懂就直接跳过。《红楼梦》不但是我人情世故的启蒙教材,也是我看向人生的一本教科书。那时候晚饭后我爸总会带我出去散步,我会把我看过的章节述说给我爸听,我爸总是很平缓地和我讨论我对书中某人某事的观点。二个月后我突然发现我和我爸述说故事时,还有和他讨论或争执一些观点时说话非常利索,毫不结巴。我爸却说他早就察觉到了,他还说我的结巴完全是心里胆怯的后果,我爸说:“你在和别人说话或是理论时就把自己当成黛玉或是晴雯,看看谁还说得过你。”一试果然奏效。直到今天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伶牙俐齿,很难想象出我12岁时曾是个小结巴。
我爸住院后,我和我爸聊的最多的话题居然是《红楼梦》,并且由《红楼梦》引发出彼此对婚姻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