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乌诺格
阿贝索,这是一片隐藏在洛比心腹地带的高地。起伏的红土丘陵像巨大的海浪一样,绿色的森林在其间涨涨落落。
小卡车沿着山谷的小路前进,驶过用原木搭成的小桥。桥下溪水流淌,里面栖息着几头河马。眼前的景象看起来似曾相识:葱茏的林木环绕着平坦的高原,秀绿的树冠围出蓝蓝的天空。这和蒙蒂尼亚克有点像,只不过放大了好几倍。
爸爸的房子坐落在一片宽阔的高地上,俯瞰着四周的林木。屋顶是用编成辫子状的芦苇和象草盖的。走上台阶,有一条距地面一米高的宽大走廊,房子的墙壁是用勉强劈成方条的木料围成的。房子四周灌木丛生,荆棘交错,但没有乔木。
附近散落着金凤花,卷曲的枝条上开放着火红似锦的花朵,如白日里的火炬,放出灿烂的光芒。
房子前方是一片洼地,栖息着河马的小河从那里流过。透过苍翠的树荫,能看到巴卡力村里黏土色的建筑,那是洛比人住的土屋。
村里有一幢和我们家一样的房子,住着丹麦人密克乐森一家。密克乐森帮我爸爸打理种植园。他有一个儿子叫埃里克,比我小两岁。
巴卡力村里,距离木桥一箭之遥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吉贝树。树下有一座红色的黏土砌的土屋,里面住着母鸡、山羊和一群光溜溜的孩子。
这是福法纳的家。就是这个头发乌黑的洛比男孩,后来成了我的好朋友。
福法纳的年龄可能和我差不多,说“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人们只知道,他出生的那一年发生了蝗灾,一群愤怒的大象踏平了东村的房屋。我的冒险之旅将我带到地球的这一端,让我和这个令人钦佩的男孩之间产生了深厚的友谊。不过,这是后来的事了。
在我爸爸位于阿贝索的房子里,有一个不安的房客整天盯着我。自从我来到这个房子里后,或者说是它的房子后,它就不再入睡。
它叫乌诺格,除了不会说话之外,它跟人没什么不同。
我爸爸对我说:“它跟人一样聪明,而且比狗还忠诚。你会发现的,马丁。要是豹子攻击我的那天,它像如今这样走在我身边陪我去种植园的话,它一定会给我发出警报的。”
乌诺格是一只大猩猩,它的眼神让我感到惊恐不已。这只沉默的野兽的眼睛里有一种渴望像人类那样说话的沮丧。
在一次围猎过程中,惊慌错乱的猩猩家族从荆棘里逃走,丢下乌诺格。我爸爸手下的猎人抓住它,把它带到了阿贝索。它被抓住时,还是一个小宝宝。
四年的时间里,乌诺格已经长成了一只强壮的猩猩。它的年纪算起来跟我差不多。它坐得笔直,长长的青蓝色的手臂抓住桌子或者椅子,挺起身子时,几乎跟我一样高。
它寸步不离地追着我爸爸,从家里一直跟到种植园。
我到的那天,男仆汤普拉在桌上摆了三副餐具。这只猩猩坐在我爸爸对面,等着别人给它上菜,它的胳膊撑在餐盘两边。
乌诺格的目光不断地投向我,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股野性的光芒。随即,它那长长的脸转向我爸爸,皱成一团的脸上流露出焦虑。它带着忧伤的眼神看着它的主人,显得有些迷茫。它用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托住突起的下巴,试图止住嘴唇的微微颤抖。它在焦急地探询。
四年来,它始终独自和我爸爸住在这栋房子里,我爸爸几乎只跟它说话。此刻,它的神情似乎在问:来我们家的这个是什么东西?
“乌诺格!”
它能听懂别人在叫它。
过了两天,它也记住了我的名字。
我到阿贝索的几天后,密克乐森来我们家吃饭,他对我爸爸说:“老板,小心点,你要提防这只猩猩。你永远不知道一只猩猩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你又不是不了解乌诺格。”
“正因为我了解猩猩。它们脏兮兮的,狡猾又危险,还很喜欢嫉妒。”
“它是有点嫉妒,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爸爸说。
“我跟你说说我怎么看。如果我是你,我会尽快把这只野兽丢掉。”
“把它扔到树林里吗?但是第二天还会回来的,它认得路。”我爸爸说。
“如果足够远的话它就找不到。开着小卡车去……看你的猩猩,看看它看我的眼神!它知道我不喜欢它,但它很怕我。不然的话,它早就扑到我身上了。它不敢,但你看看它的表情!”
猩猩走到它主人旁边,咕哝着,怀着恶意地看着密克乐森。
这两个男人出发去种植园了,他们身后跟着乌诺格。我和埃里克留在家里。埃里克长着一头红发,他能像洛比人一样拉弓射箭,打中三十步开外金凤花上的绿鸽子。
密克乐森说得有道理,我爸爸不愿意去面对真相。他看到我很害怕乌诺格,便笑我。他的生活里一直有这只猩猩的陪伴。他爱乌诺格,这只宠物则以千百倍的爱回报他。
猩猩看主人的眼神里带着敬仰和祈求。它脸上带着一种几乎跟人一样的快乐,夹杂着既不幸又嫉妒的神情。
而我始终不敢承认,这只把自己当成人的猩猩简直让我如坐针毡。
起初的几天,乌诺格一直拉着脸,后来它似乎适应了我的到来。
一天晚上,我爸爸去山谷底巴卡力村村长家去了。我和乌诺格单独待在房子里。
我在油灯下看书,猩猩则坐在对面。它的目光一刻不离地注视着我。我不敢把视线从书上抬起来,不想让它看出我在害怕。厨房那边,我听到汤普拉清洗碗碟的声音,还好他离我不远。然而,我却感到非常压抑,就像喘不过气来一样。
猩猩一动不动,它窥探着。它在等我抬起头看向它,等我的目光和它的目光交会。我感觉我快要控制不住了。
它在等我做什么吗?我是不是应该跟它说话?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当我回忆起这个场景的时候,我想,如果我当时跟它讲讲话,后来的一切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乌诺格向我靠近,蠕动着蓝色的嘴唇。它那张巨大的扁平的脸庞凑向我,两只胳膊撑着下巴,就像正在聆听着我一样。
可我还是非常害怕。也许,从我的眼睛、我的脸上可以发现我的恐惧。正是我的恐惧吓坏了乌诺格。人们说动物园里的狮子、老虎能感受到人类的恐惧的味道。这种恐惧让它们癫狂,最终扑向驯兽人。
当乌诺格扑向我的时候,我想,我应该惊叫了起来。我看到它毛发竖立,双眼充血,两只胳膊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我在地上翻滚,最后失去了意识,发狂的大猩猩恐怖的脸随着我逐渐模糊的意识消失了。
等我清醒过来,我已经躺在了床上,爸爸坐在我身边。是汤普拉把乌诺格打得半晕,把我从它可怕的双臂之下救了出来,然后跑去把我爸爸找了回来。我的脸被乌诺格抓伤了,脖子也肿了,满是淤青。
大猩猩被绳子拴了起来,系在走廊下面。它蹲在那里,头蜷缩在两膝间,一动不动。
“我提醒过你的,老板,”密克乐森说,“大猩猩就像一个疯掉的人。有句谚语不是说嘛,疯子眼里都是疯子……”
这只眼中写满了悲伤、时刻流露出不能成为人的苦恼的大猩猩,被我爸爸送回了灌木丛。就像密克乐森建议的那样,他开着小卡车,翻过当卡纳和唐孔的群山,把乌诺格送得远远儿的,直到沃尔特河畔。爸爸没有让我同行,但埃里克幸运地跟了去。他回来后告诉我大猩猩是如何被放回广袤的丛林的:
他们穿过层层树林,来到一块林间空地前。大猩猩群每天晚上都会在那里聚集,蹲在地上围成一圈,用它们的语言讨论猩猩家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