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罗密欧与朱丽叶》到《廊桥遗梦》
个体的觉醒与危机
无论西方还是中国,都经历了群体绝对压倒个体的漫长时期。这种压制得到的是群体(社会)的稳定,而牺牲的则是个体的权利、自由和发展。但是,人作为个体本身肯定会意识到这一问题,会提出个体价值何在的问题。正如《蚁哥正传》里,小小的蚂蚁Z也会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服从别人呢?为什么我就不能有自己的追求呢?实际上,在《大红灯笼高高挂》中,颂莲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她毕竟受过一些教育,希望能活得像个人样,虽然她无力摆脱现状。所以,随着社会的变迁和思想的进步,个体意识必然会逐渐复苏和萌芽。事实上,在西方和东方,都相继出现了个体的觉醒,人越来越成为大写的人,以至于在某些方面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
人的重新发现
大约公元5世纪到公元15世纪,被称为西方的中世纪。这一千年左右的时间,是属于神的,神是这个世界的最高信仰,也是最高主宰,罗马教会则代表天上的神,维护其在人间的统治。于是,在神的光环下,人退隐了,人只是神的奴婢、神的工具,而作为个体的人,更是有如尘沙,不值一提。
在中世纪,“个人为共同体或社会所吞噬”。“个人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整个社会才存在的……在那种共同体中,为了社会自身的福祉,个人将完全被淹没在社会的汪洋大海之中……社会是一个整体,是不可分割的,在社会当中,个人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部分。”aa
随后的文艺复兴运动,则是对人的重新发现。之所以说是“重新”发现,是因为古希腊尤其是雅典具有人文主义的传统,而现在,需要的是继承和光大而已。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家、艺术家和思想家们,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倡导个性解放,他们赞美人的身体,歌颂感官的快乐,主张追求世俗的幸福。这一时期的文艺作品如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但丁的《神曲》等,都充满了人性的光辉。
作为莎翁的代表作,《罗密欧与朱丽叶》数次被搬上银幕,两人的爱情故事也是家喻户晓。但是我们可能没有留意,其实罗密欧与朱丽叶只是在舞会上偶然相识,他们一见钟情,当即便相拥相吻,第二天上午就去神父那里登记结婚,晚上便发生了关系。而且,当时朱丽叶只有不到十四岁,而罗密欧也只有十六七岁。以今天的观点来看,两人是属于典型的早恋加闪婚,缺乏爱情基础,并没有什么值得宣扬的,家长们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以他们为榜样。但对于当时来说这却具有巨大的现实意义,因为他们敢于冲破家族的藩篱,选择自己的爱人,享受激情的满足。
如果说文艺复兴对的人的重新发现更多是文学意义上的,那么随后而来的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等,则从哲学上论证了人作为个体的价值和意义,彻底地确立了个体的地位。新教的支持者们认为,所有的人都是上帝的子孙,他们都可以独立地面对上帝,每个人都具有自己的独特意志。英国著名思想家洛克说:“人类天生都是自由、平等和独立的,如不得本人的同意,不能把任何人置于这种状态之外,使之受制于另一个人的政治权利。”ab而康德的名言则是:“任何时候人都是目的,不是手段。”
也就是说,这个时期的很多思想家,都认为社会生活的最终构成要素是个人,个体是原初的出发点;群体是由个体组成的,没有个体就没有群体,离开个体谈群体是不成立的。而作为群体代表的政府、国家,其主要目的就是要保护个体的利益和权利,而不是凌驾于个体之上。正如英裔美国思想家托马斯·潘恩所言:“公共利益不是一个与个人利益相对立的术语;相反,公共利益是每个个人利益的总和。”ac美国开国元勋之一、《独立宣言》的起草者托马斯·杰弗逊也说:“上帝创造人类时就决定个人利益高于他人利益。如果认为一个人的个人权利小于他人,小于集体,那是可笑的。”ad而《人权宣言》的基本精神就是:人人生而自由平等,作为政府的主要职责就在于对人们权利的保障。
可以说,经过数百年的不断强化,以个体为中心的思想越来越巩固,越来越成为西方社会的主流价值;相反,对于可能的来自群体的压制则有一种焦虑甚至恐惧。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欧美,许多所谓的大片如《超人》系列、《蜘蛛侠》系列等,都以个人英雄主义作为表现的主题;登山、攀岩、漂流、拳击等个体独立挑战自然或他人的体育运动非常盛行;日常生活中,人们也习惯于个体化的存在,不喜欢被人打扰,也不轻易去打扰别人,亲戚甚至父子之间亦是直呼其名,而不是体现他们关系的称谓。
在面对我们是谁这样的问题时,在有的文化中,人们的回答会涉及其出生地、家庭、社会阶层等关系的限定,而在西方文化中,人们的回答是:我是厨师、面包师或者烛台的制造者。甚至人们的名字也反映了这些内容:Baker、Carpenter、Fisher、Miller……我们不是通过共同的经验、关系联系起来的,不是被关系、历史的身份所限定的,而是被工具性的、(个人)成功的身份所既定的。更进一步说,我们有业余爱好、配偶等,但是这些都处于边缘地位……ae
其间,也有过局部的短暂回潮,比如在二战前后的德国。《意志的胜利》作为一部纪录片,为我们提供了当时难得的影像,展示了纳粹处于巅峰时期的集会、游行和群众活动的盛况。成千上万的人整齐列队、无数陌生的人集合在一起却动作协调、巨幅的纳粹党旗自楼顶垂至地面……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感到群体的伟大和力量,而个体是多么渺小和无力。
但是,随着德国的战败和二战的结束,这种鼓励放弃个体、自我牺牲的浪潮也很快淡出主流。战后的西方世界,依然在注重个体的路上越走越远。为了逃避群体、为了避免被群体压制个性,人们情愿孤独,情愿独自面对荒原。在一些人的眼中,甚至发展到不要任何来自群体的规则和约束,嬉皮士、性解放、朋克等一系列文化现象应运而生。
“穆拉尔姑娘”的面纱
在中国,真正意义上的个体,是“穆拉尔姑娘”带来的。
“穆拉尔姑娘”是谁?她就是Moral(道德),当然是指“新道德”。
这位“穆姑娘”是随着新文化运动一起来的。说到新文化运动,我们都会想到“德先生”(Democracy,民主)和“赛先生”(Science,科学),但是道德的变革同样重要,而且,就个体层面而言,可能比前两者的影响更为直接。
“穆姑娘”是个新娘子,她羞答答地撩起面纱,把新道德带到中国。所谓新道德,当然是相对旧道德而言的。为什么除了“德先生”“赛先生”,还要请“穆姑娘”?正如前面所说,传统中国是个礼制社会,礼发展到极致,就构成了对个体的强烈压迫,因此在封建道德中几乎没有个人权利一说。最典型的是我们熟知的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af
陈独秀(1879—1942),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倡导者和发起者,后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和党早期的主要领导人。
吃人,吃的是什么人?是“个人”。中国古代传统文化虽然非常重视人,但这里的人是作为群体的人,而不是个体的人。所以在过去,每个人都生活在群体和关系中——我是一个儿子、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哥哥或者弟弟,唯独不是我自己,没有属于我自己的权利和价值。正因为没有“人”,所以要发现人、确立人。鲁迅指出:“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ag
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中,提出新青年应该具有六种品格,其中第一就是“自主的而非奴隶的”。所谓“自主的而非奴隶的”,就是人人“各有自主之权,绝无奴隶他人之权利,亦绝无以奴隶自处之义务”,“一切操行,一切权利,一切信仰,唯有听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之理”。强调个体的独立和个性的解放,要“以个人本位主义,易家族本位主义”。胡适则坦承:“民国六七年北京大学所提倡的新文化运动,无论形式上如何五花八门,意义上只是思想的解放与个人的解放。”
所以,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展开,一些先进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纷纷提出要冲破封建礼教,追求个体的权利和自由。如果说《大红灯笼高高挂》让人感到压抑和沉重,那么《湘女萧萧》和《庭院里的女人》则让人感到了“穆姑娘”带来的一些新鲜的气息。
《湘女萧萧》改编自沈从文先生的小说,电影的开头便是沈先生写的一句话:“我只造希腊小庙,这种庙供奉的是人性。”的确,影片就是对礼教的控诉、对人性的赞美。萧萧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却嫁给了一个还在吃奶、不到三岁的小男孩春倌做童养媳。拜堂的时候,春倌只管哭闹,萧萧便只能和公鸡对拜,进入洞房就是哄小新郎睡觉。婚后,萧萧承担起洗衣做饭的家务,还要带小丈夫玩。六年过去了,萧萧也长成了大姑娘。一次偶然的机会,萧萧和婆家的长工花狗发生了关系,这才尝到了作为女人的快乐和幸福。但这在礼教盛行的社会却是要被沉潭的。花狗害怕得逃跑了,萧萧则因为有了身孕,在舅舅一番装神弄鬼后保住了命。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没过两年,萧萧又给他娶了一房童养媳,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切好像都在周而复始地循环。但是改变依然在悄悄地发生,上学后的春倌面临着他人生的觉醒。
电影《湘女萧萧》中的场景:春倌和几个女同学走在老街上,人们对于女学生也不那么好奇了。女生问春倌:“听说你家有个堂客,比你大十岁?”春倌答:“瞎说。”女生不依:“看他脸红了,肯定是真的。”春倌有些恼怒:“瞎说。”便自顾自地走了,留下身后几个女同学的笑声。回到家的春倌,听到母亲正打算给他和萧萧圆房。
对这所有的一切,春倌虽然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但是已经开始觉得别扭,他在思考。而在另一部电影《庭院里的女人》中,女主角吴太太一方面受制于传统礼教的约束,谨守三从四德,甚至为丈夫张罗娶小妾,另一方面在遇到传教士安德鲁后,逐渐感到自我的复苏和心灵的吸引,最后勇敢地和安德鲁走到了一起。
可以说,正是在“穆姑娘”的带领下,中国人开始了属于个体的追求,群体不再是唯一的价值取向。随后的百年时间,虽然其中也有波折,但总的来说,人们在认同群体的同时,也越来越能够积极地看待个体的需求。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尊重个人价值、保护个人权利已经逐渐成为共识,新一代青年更是尤其看重个体,他们不再把群体和关系当作人生的头等大事。别的不说,就从姓名里面,我们就可以看出这一变化。过去人们起名字都必须严格遵循家族的规矩和传统,严格按家谱中的辈分排行,比如《白鹿原》中的白孝文、白孝武,还有许多是以“仁义礼智信”“昌定国安邦”等为序列的。经过新文化运动,再以后新中国的建立,封建传统被破除了不少,但是许多“50后”“60后”的人,名字叫作“建国”“建军”“卫红”“援朝”等却很普遍,其实也是希望把个体放在群体的关系里面,能够与群体发生明显的联系。现在年轻人的名字则基本看不到类似的情况,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加唯美也更加个性化的辞藻了。
傻子就做傻事
《阿甘正传》无疑是一部传奇影片,不仅包揽了1995年的多项奥斯卡大奖,而且至今人气不衰。但是它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故事情节。主人公阿甘是个低能儿,智商只有75,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都不愿意收他,还是妈妈对校长进行性贿赂,才让儿子进了学校。阿甘也不爱说话,甚至就是沉默寡言;而且,他的腿还不直,只能戴上金属做的脚撑,走起路来又慢又滑稽。所以,在邻居以及小伙伴的眼里,阿甘就是个十足的傻瓜。
然而,就是这个傻瓜,后来却取得了一项又一项成功。他为猫王的抖腿舞提供了灵感;上了大学并成为橄榄球明星;参加了越南战争并成了战斗英雄,接受总统的接见;打乒乓球推动了中美乒乓外交;退役后他买了捕虾船也赚了大钱;后来他傻乎乎地长跑,又得到了许多人的追捧……
那么,阿甘为什么能够成功?是典型的追求个性的美国梦的体现吗?恰恰相反。片中有一句经典的话被阿甘不断重复,那就是妈妈告诉他的:“Stupid is as stupid does.”——傻子就做傻事。你们不是说我傻吗?我就是傻,我就傻傻地做事。阿甘的傻体现在哪儿?就体现在他的不精明,毫不突出自己的个性,甚至好像没有自己的个性,没有自己的要求,他只跟着社会走,却又总能和潮流合拍。就是这么一个本本分分、老老实实、不追求自我的人,最后却处处取得成功。这种思想在以前的美国是难以想象的。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应该是和个体文化的危机有关,或者说,是对过度张扬个体的潮流的一种反拨。随着个体的突飞猛进,独立、自由成为无数人尤其是青年人的信仰,他们不愿意接受任何来自群体的约束。特别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个性解放运动风起云涌,人们更是把自我奉为高高飘扬的旗帜。但我们知道,任何事物都有其反面,作为中世纪极端群体主义的反面,高扬个体有它的道理,然而现在,它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过于强调个体的利益、个体的权利、个体的自由,使得个体脱离群体,个体日益成为孤独的存在,以至造成了存在主义者眼中的那种个体的焦虑、迷茫和空虚。而且,极端个体化造成了社会的腐化,“独立自由”变成了“放纵无度”,整个社会缺乏一种蓬勃的朝气。
阿甘的女朋友珍妮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代表。珍妮虽然和阿甘青梅竹马,但是她在性格、习惯、生活方式等许多方面却和阿甘正好相反。珍妮不爱回家,喜欢流浪,不循传统,追逐新潮。在她看来,个体是第一位的,个性是永远不能放弃的,社会责任和道德约束则可有可无。因此,她可以随便搭陌生人的车,随便跟男人交往,今天换一个,明天又换另一个;她因为想出名,不惜拍摄情色照片,被学校开除,只能在歌舞厅卖唱;接着又参加黑豹党,跟着他们走南闯北,过着任性随意、看起来无拘无束的狂野生活,性开放、抽烟、吸毒样样不落。然而,尽管表面看起来自由奔放,珍妮的内心却非常空虚,她常常陷入焦虑,最后也因染上性病而早早死去。
珍妮不就是许多美国青年曾经非常崇尚的一类人吗?而现在却成了反面教材,成了反思和批判的对象。电影当然是假的,但它说明,那种过于崇尚个体的价值观已经出现了危机,已经不再被人们无条件地认同。其实,早在许多年前,就有一些思想家意识到了个体文化的问题,比如托克维尔就曾说:“个人主义是一种只顾自己而又心安理得的情感,它使每个公民同其同胞大众隔离,同亲属和朋友疏远。因此,当每个公民各自建立了自己的小社会后,他们就不管大社会而任其自行发展了。”ah只是这种问题当时还没有充分显露,未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罢了。事实上,《阿甘正传》首映于1994年,而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西方文化界便出现了社群主义思潮。社群主义认为,个体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与群体相联系,个体总是一定历史文化的产物。因此,个体既有自己的权利,也对群体负有相关的义务,任何个人都不能完全脱离社群,一味地高扬个体是片面的,也是不切实际的。
《阿甘正传》并非个例,1995年,《廊桥遗梦》上映。该片的女主角弗朗西斯卡是个家庭主妇,长年忙于相夫教子。一个偶然的机会,家人外出度假,而她遇到了《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罗伯特·金凯。在交往的几天时间里,两人惺惺相惜,温柔缠绵,产生了强烈的爱恋,弗朗西斯卡也从罗伯特身上找到了久违了的激情。按照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观念,弗朗西斯卡应该大胆地追求爱情,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然而现在,她并没有。
电影《廊桥遗梦》中的场景:弗朗西斯卡和罗伯特正在进行浪漫的烛光晚餐。罗伯特非常希望弗朗西斯卡能随他而去。弗朗西斯卡说:“我在脑海中思量了许多次,这样做似乎是不对的。我的家人会受不了闲话,而理查德(弗朗西斯卡的丈夫)会永远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这会很伤他的心,他一生没有害人,不该有此遭遇。我的孩子卡洛琳才十六岁,她正在长大,她要恋爱,我这么一走,会给她树立什么榜样?你要知道,我要是走了,这个家就会完全改变……一个女人嫁了人,有了家庭,她就有了现实生活,她要为家庭、为丈夫、为孩子而活,她的另一面就停止了,她也只能把她的个人需求放到一旁了。”
乍一听,这样的话好像不应该是美国女人说的,倒像出自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之口,这里突出强调的都是对他人、对家庭的责任和义务,而不是个体的权利。最后,在暴雨中,罗伯特独自驾车离开,而弗朗西斯卡尽管泪流满面,内心却依然坚定,目送着他渐渐远去。时代已经发生变化,人们不再把个体作为考虑问题的唯一的和最重要的出发点,个体与群体的关系又来到了一个新的转折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