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瓷之光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宋官窑方盆

|

横平竖直

第一次见到这件代表宋代官窑最高成就的杰作时,脑中首先冒出的词居然是:横平竖直。

不要小看横平竖直。

没有比这更简单,也没有比这更难的。

清代大书法家何绍基,总结三十余年学书法经验给出的四个字,就是横平竖直。

这当然大有玄机,是所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的三重境界。唐代大书法家孙过庭《书谱》论书法云:“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意思也差不多。

看山,看字,看瓷,道同。

除去美学境界上的高下,还另有一层意思,是技术。

横平竖直看似最基本的要求,其实最难。一笔下去,任何细微的不平不直都显露无遗,标准又极简单,真刀真枪,一板一眼,没有任何取巧的余地。不像画弧线,弧度大了,你说夸张,弧度小了,你又说含蓄。书法圈里的骗子都爱写草书,行家则会说,写两笔小楷试试。

△ 图3.3 宋官窑方盆 | 故宫博物院 藏

瓷器更直接。古玩行里说:一方顶十圆。

圆形的器物,杯盏也好,盘碗也罢,瓮、罐、瓶、尊,都要在转动的轱辘车上成形,叫拉坯。这种工艺借助机械,又快又好。想做得不圆,倒不容易。

方形器成形是另一番天地。

每一面要先做成泥片,然后像家具一样拼接起来,行里叫镶接,所以又叫镶器。

泥片要做到绝对的平整已不容易,但最大的困难还不是泥片,而是烧制。瓷器烧时有收缩。口沿、转角、底部,各处收缩比例不同,原来的平,一烧就容易不平,镶接处又容易产生各种问题,于是镶器难度之大,远非圆器可比。

技术之外,还要看艺术。

横平竖直即非横平竖直,是名横平竖直。

写个“十”字,九十度直角,四面长度一致,线条绝对均匀。那就不是写字,更不是书法。

横平竖直是平正,不激不励,风规自远。其实何绍基的书法,没有一笔用尺量横平竖直,甚至时时东歪西倒。但就是稳,像高空中走钢丝的表演。

细看这个花盆,俯视是个平平稳稳的长方形,侧看由上而下微微一收,力往下沉,足收得极小,远看几不可见,却稳稳站住,举重若轻。

细节的处理并不简单。立面的四边并没有刚硬的直角,口沿处最有趣,完完整整包起了金边。这种做法据记载最早是因为定窑白瓷供御,却因为口沿没有釉(芒口)不好用,宫廷里想到的办法就是包金边。这看似出于实用考虑的做法,却给瓷器带来一种特殊的美。

不过,在中国人看来,这种小动作纯属多余,因而很少使用。倒是数百年后,中国瓷器风行世界,欧洲人却极爱给瓷器镶上复杂的金属,使其成为一件全新的艺术品。

这件官窑花盆却是个例外。已经无从考证何时又出于何种目的包上金口,却给它带来别样的风韵。

中国另有一种工艺叫金镶玉。金与玉都珍贵:金之贵在表,玉之贵在里;金张扬华美、耀眼夺目,玉温润内敛、含而不露。把两种名贵材料叠加起来,好上加好,所以好姻缘叫“金玉良缘”。但过犹不及,《金瓶梅》第七十二回里说:“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一看就是土豪作派。

理论上,金配玉内外兼修,相得益彰,实际上却极易流俗。成功的例子极少,如官窑方盆这般,几乎就是孤例。

这或许出自偶然,因为金在瓷上的作用是一种补救措施,满足简单的需要,因而完全不加装饰。瓷器也正是如此(尽管我们看到器身表面纵横的冰裂纹,但那出于天成,已经成为质地的一部分,如木纹之于木)。

于是,这里的金与瓷相配仅仅依赖材质本身的美。

从这个意义上说,无疑是另一种——

横平,竖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