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公欲杀犯所爱之槐者晏子谏第二
景公有所爱槐,令吏谨守之,植木县[1]之。下令曰:“犯槐者刑,伤槐者死。”
有不闻令,醉而犯之者,公闻之曰:“是先犯我令。”使吏拘之,且加罪焉。其女子往辞[2]晏子之家,托[3]曰:“负郭之民贱妾[4],请有道于相国,不胜其欲,愿得充数乎下陈。”晏子闻之,笑曰:“婴其淫于色乎?何为老而见奔?虽然,是必有故。”
令内之。女子入门,晏子望见之,曰:“怪哉!有深忧。”进而问焉,曰:“所忧何也?”对曰:“君树槐县令,犯之者刑,伤之者死。妾父不仁,不闻令,醉而犯之,吏将加罪焉。妾闻之,明君莅国立政,不损禄,不益刑,又不以私恚[5]害公法,不为禽兽伤人民,不为草木伤禽兽,不为野草伤禾苗。吾君欲以树木之故杀妾父,孤妾身,此令行于民而法于国矣。虽然,妾闻之,勇士不以众强凌孤独,明惠之君,不拂[6]是以行其所欲。此譬之犹自治鱼鳖者也,去其腥臊者而已。昧墨而与人比居庾肆[7],而教人危坐。今君出令于民,苟[8]可法于国而善益于后世,则父死亦当矣,妾为之收亦宜矣。甚乎!今之令不然,以树木之故,罪法妾父,妾恐其伤察吏之法而害明君之义也。邻国闻之,皆谓吾君爱树而贱人,其可乎!愿相国察妾言以裁犯禁者。”
晏子曰:“甚矣!吾将为子言之于君。”使人送之归。
明日早朝,而复于公曰:“婴闻之,穷民财力以供嗜欲,谓之暴;崇玩好,威严拟乎君,谓之逆;刑杀不辜,谓之贼。此三者,守国之大殃也。今君穷民财力,以羡馁食之具,繁钟鼓之乐,极宫室之观,行暴之大者;崇玩好,县爱槐之令,载过者驰,歩过者趋,威严拟乎君,逆民之明者;犯槐者刑,伤槐者死,刑杀不称,贼民之深者。君享国,德行未见于众,而三辟著于国,婴恐其不可以莅国子民也。”
公曰:“微[9]大夫教寡人,几有大罪以累社稷,今子大夫教之,社稷之福,寡人受命矣。”
晏子出,公令趣[10]罢守槐之役,拔置县之木,废伤槐之法,出犯槐之囚。
[1]县:古通“悬”,这里是悬挂木板的意思。
[2]辞:说辞,言说。这里指女子向晏子求情。
[3]托:假托、托辞之意。
[4]负:通“背”,此指背靠之意。郭:在城的外围加筑的一道城墙,内城叫城,外城叫郭。贱妾:这里指贱民的女儿。
[5]私恚(huì):私人的怨恨。恚:怨恨、发怒之意。
[6]拂:这里是违背的意思。
[7]昧:文中取“昏暗”之意。墨:引据《集韵·对韵》中“谗言败善曰墨。”这里有毁谤之意。比:此处是排列的意思。居:是“踞”的本字。这里用为蹲坐着的意思。庾(yǔ):指露天的谷堆。肆:颜师古曰:“肆,纵也。”这里是放纵、放肆之意。
[8]苟:假使、如果之意。危坐:古人以两膝着地,耸起上身为“危坐”,即正身而跪,表示严肃恭敬。后泛指正身而坐。危:通“跪”。
[9]微:这里为“不是”之意。
[10]趣:通“促”。此处为催促、督促之意。
齐景公有一棵心爱的槐树,命令小吏谨慎地守护它,并且在旁边埋了一个木桩,在一块木板上写下警示语悬挂在这个木桩上。同时下一道命令说:“触碰槐树的人判刑,伤害槐树的人处死。”
偏巧有一个人没有听到这道命令,喝醉了酒以后撞到了槐树,景公听说了这件事,生气地说:“他是第一个触犯了我的命令的人。”于是,派官吏拘捕了他,而且要加重处罚。这个人的女儿急忙到晏子家言说原委,为父亲求情,为了尽快见到晏子,便假托借口说:“我是背靠城墙居住的贫穷百姓人家的女儿,今日请求拜见,因我有话要禀告相国,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希望能得以进府充当相爷的婢妾。”晏子听到仆从传达的这些话,大笑道:“我是那种沉迷于淫欲的好色之徒吗?为什么我都这么老了,还能见到有年轻女子来投奔我?即然是这样,这里必定是有原因的。”
于是就下令放她进来。女子刚一走进门,晏子看了看她,说:“奇怪,你看上去脸上有很深的忧伤。”接着又问:“你所忧心的是什么事呢?”女子回答:“国君在槐树旁的木桩上悬挂了一句警示语,下令碰撞到槐树的人判刑,伤害到槐树的人处死。是我的父亲不好,没有听到这道命令,他喝醉酒路过那里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那棵槐树,官吏将我父亲带走而且还要加重罪于他。我听过这样的说法,圣明的君王临朝治理国家、制定政律,从不减少百姓的收入,也不增加刑罚,更不以私怨妨害国家法制,不因为保护禽兽而去伤害人民,不因为保护草木而去伤害禽兽,不因为保护野草而去伤害禾苗。我们的君王却要因为他所喜爱的树木,就去杀害我的父亲,使我成为孤儿,这种不公平的命令却要施行于百姓之中而成为国法了。即使是这样,但我还听说过这样的事,真正勇武的人从不仗着人多势众而去欺凌孤身独往之人,贤明仁惠的国君从不违背正义而去随便做他想做的事。这就像我在家烹饪鱼鳖的道理一样啊,只要除去它们的腥臊部分也就罢了,何必连同好肉都去掉呢?昏暗毁谤他人的人与别人并肩坐在谷堆上,自己放纵肆意,却教别人正襟危坐。现在君王发令于民间的这道命令,如果能成为国法,而有益于后世,那么我的父亲因此而死去也算是应当的了,我为他收尸也是合乎情理的。然而事实上是太过分了!如今的命令却不是这样,仅仅因为触碰树木,就降罪并以法令来惩治我的父亲,我担心这样做会有损于官吏明察的律法,而且害了圣明之君的德义啊。邻国人听到这件事以后,一定都会说我们的国君怜惜树木而轻视人的生命,您说这样能行吗?小女子希望相国能够详察我的话,来给我父亲定罪。”
晏子说:“是太过分了,我将把你的话转告给国君。”然后晏子派人把她送了回去。
第二天早朝,晏子又上奏景公说:“我听说,搜尽民众的钱财物力用以满足自己的骄奢淫欲,可以称之为暴政;宠爱玩物,使宠物的威严如同国君一般高大,可以称之为逆反常态;而刑杀无罪的人,可以称为残害。这三条,是治理和守护国家的最大灾殃。如今君王您穷尽民众的财力,用来增加自己的膳食,使饮食用具更加精美;用来增设钟鼓乐器,以使乐舞更加繁华;用来修建宫殿,使宫殿极尽奢华壮观,这都是在施行最大的暴政;无节制地宠爱玩物,悬挂宠爱槐树的法令,致使坐车经过的人都飞驰而过,步行的人统统快步走过,使槐树的威严如同君王一样,这是明显违反臣民认知的事啊;而碰撞到槐树的人就要被判刑,伤害到槐树的人就得处死,如此残暴的刑律与诛杀不相称,轻罪和无罪都要被处死,这是对百姓最大的残害。君王享有整个王土,圣明的德行却没有展示给民众,而暴、逆、贼这三种邪僻之行却在王土之内盛行,我担心这样下去您不能治理好国家,临朝卫国而为民父母了。”
景公听了晏子的一番话后如梦初醒,说:“如果不是先生教导我,我差点犯了大错而危及江山社稷,今天有先生您谆谆教导我,是齐国社稷的福气,我接受您的教诲。”晏子退朝出去后,景公下令督促马上取消守护槐树的差事,拔掉悬挂令牌的木桩,废除伤槐的法令,并释放因撞到槐树而被拘役的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