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野兽之王
几个乘客停留在菲律宾航空177号航班的驾驶舱出口,告诉乘务人员他们很担心那个老年的、棕色皮肤的先生,他一直瘫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他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要死了。”一位乘客对乘务员说,他的话语中混杂着方言和简单的英语。
胡安·迭戈看起来确实像是死了,但他的思绪正处在远方,在瓦哈卡垃圾场上空的缕缕黑烟上面。在他的头脑中,他正以秃鹰的视角看着城市的边界,看着五位先生——马戏团的所在地,还有奇迹马戏团那遥远却鲜艳的帐篷。
医务人员接到了来自驾驶室的通知,此时他们还没有全部离开飞机,急救员也都冲了上来。他们正要使用各种救生方式,其中一位救生员却发现胡安·迭戈还好好地活着,但他们怀疑他中风了,并搜索了他的随身包。那些处方药很快引起了注意。贝他阻断剂表明这个人心脏有问题。壮阳药上面印着不要和硝酸一起服用,于是其中一位医务人员非常焦急地询问胡安·迭戈他是否服用了硝酸。
胡安·迭戈根本不知道硝酸是什么。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四十年前的瓦哈卡,卢佩正在他的耳边低语。
“鼻子。”胡安·迭戈轻声对焦虑的医务人员说。那是个年轻的女人,懂一点西班牙语。
“你的鼻子?”年轻的医务人员问。为了确认,她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你没法呼吸吗?你感觉呼吸困难吗?”另一个医务人员问。他也碰了碰自己的鼻子,无疑是在表达呼吸的意思。
“壮阳药会导致鼻塞。”第三个医务人员说。
“不,不是我的鼻子。”胡安·迭戈大笑着解释道。“我梦见了圣母玛利亚的鼻子。”他告诉医疗队的成员们。
这对他们没有什么帮助。关于圣母玛利亚鼻子的胡言乱语让他们忘记了该继续问下去的一连串问题——比如,胡安·迭戈是否改变了服用贝他阻断剂的剂量。不过,对医疗队来说,这位乘客的生命体征还可以,他在颠簸的着陆过程中(还有哭闹的孩子和尖叫的女人间)还能睡着并不是生病的关系。
“他看起来像是死了。”乘务员对任何一个听她说话的人都这样讲道。但是胡安·迭戈确实对颠簸的着陆、哭叫的孩童,还有那些哀号着说自己要死了的女人们毫无反应。关于圣母玛利亚的奇迹(也可能不是)和多年前一样完全吸引了胡安·迭戈的注意,他只听到了蓝色火焰的嘶鸣声,而火焰也和第一次出现时一样转瞬即逝。
医务人员并没有在胡安·迭戈身边多作停留,因为没有必要。与此同时,他的友人兼前学生一直在发短信给他,询问年迈的老师是否安好。
胡安·迭戈不知道的是,克拉克·弗伦奇是个很有名的作家,至少在菲律宾如此。如果说这是因为菲律宾有很多信仰天主教的读者,那些关于信仰及信念的鼓舞人心的小说在这里要比在美国或欧洲更受欢迎,这个理由未免过于简单。但是,这确实是一部分的原因,而克拉克·弗伦奇娶了一位来自古老马尼拉家族的菲律宾女人,昆塔纳这个名字在医学界非常知名。这让克拉克在菲律宾拥有了比在自己国家更多的读者。
作为克拉克的前导师,胡安·迭戈依然认为他的前学生需要保护。关于这位年轻作家的名声,他只知道克拉克在美国遭遇了其他作家居高临下的蔑视。胡安·迭戈和克拉克·弗伦奇会通过邮件联系,这让他对克拉克生活的地方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他在菲律宾的某地。
克拉克住在马尼拉。他的妻子,约瑟法·昆塔纳医生是克拉克所说的“婴儿医生”。胡安·迭戈知道昆塔纳医生是红衣主教医院的重要人物——“那是菲律宾一家顶尖的医院”,克拉克喜欢这样说。比恩韦尼多告诉胡安·迭戈,那是一家私立医院,以此将它和那些他蔑视地称为“脏乱的政府医院”的地方区分开。胡安·迭戈在意的是,这是一家天主教医院,天主教的特质让他很是恼火,另外他也分不清“婴儿医生”是给小孩子看病,还是负责妇产科的工作。
由于胡安·迭戈全部的成年时光都在同个大学城度过,他作为作家在爱荷华的生活(持续至今)和他在同一家大学任教的经历又难以分割,他没有意识到克拉克·弗伦奇是另一种作家的代表,他们可以生活在任何地方,所有地方。
胡安·迭戈知道克拉克是那种会出现在每个作者的庆贺活动中的作家。他似乎比较喜欢,或者说擅长承担作家身份中不需要写作的那一部分——谈论自己职业的部分,而胡安·迭戈却不喜欢也做不好。随着年龄的增长,胡安·迭戈越发只享受作家身份中写作的部分(实践的部分)。
克拉克·弗伦奇满世界旅行,但马尼拉并不算是他的家或者说大本营。克拉克和他的妻子没有孩子。因为他总是在旅行?因为她是一个“婴儿医生”,见过了太多孩子?如果约瑟法·昆塔纳是另一种“婴儿医生”的话,也许是因为她见证了太多错综复杂的妇产科并发症。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孩子,克拉克·弗伦奇成了那些可以在任何地方写作的作家中的一员,没有哪次知名作家的庆典或是作家大会是他错过的,作家的社交属性让他不只局限于菲律宾。克拉克会“回到”马尼拉的“家”,是因为他妻子在那里。她有一份实实在在的工作。
或许由于她是一位医生,而且来自非常显赫的医生家庭,菲律宾的大多数医疗人员都听说过她,这让在飞机上为胡安·迭戈做检查的医务人员有些紧张。他们把自己医学上(以及非医学)的发现都完整地汇报给了约瑟法·昆塔纳医生。克拉克·弗伦奇也站在他妻子旁边听着。
这位乘客一直有气无力地睡着,他对自己即将死去的状态一笑而过,只专注于梦中的圣母玛利亚。
“胡安·迭戈梦见了圣母玛利亚?”克拉克·弗伦奇打断道。
“只是她的鼻子。”其中一位医师回答。
“圣女的鼻子!”克拉克惊叹道。他曾和自己的妻子说,要对胡安·迭戈对天主教的反感有心理准备,但是一个关于圣母鼻子的无谓玩笑让克拉克意识到他的前导师已经不再那么抨击天主教会。
医务人员想让昆塔纳医生了解壮阳药和贝他阻断剂的情况。约瑟法只得详细地向克拉克讲述贝他阻断剂的工作原理,而且她还非常充分地补充道,考虑到通常贝他阻断剂的副作用,壮阳药是很“必要的”。
“他的随身包里还有一部小说,至少我觉得是小说。”其中一位医务人员说。
“什么小说?”克拉克急切地问道。
“珍妮特·温特森的《激情》。”医师说,“看起来和宗教有关。”
年轻的女医务人员谨慎地开口了。(也许她正试图将小说和壮阳药联系在一起。)“听起来有些色情意味。”她说。
“不,不,温特森是个文学家,”克拉克·弗伦奇说。“她是女同性恋,但也是文学家。”他补充道。克拉克并不知道这本小说,但他猜想或许和女同性恋有关。他很好奇温特森是否写过关于女同性恋修女会的故事。
医务人员开始继续工作,克拉卡和他的妻子站在一边,他们还在等待胡安·迭戈。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克拉克还是有些担心他的前导师。
“据我所知,他一个人生活。他一直一个人生活。那他吃壮阳药干什么?”克拉克问他妻子。
约瑟法是一位妇产医生(是这一种“婴儿医生”),她对壮阳药很了解。她的很多病人曾询问过她,有时是她们的丈夫或男友在服用,有时是他们想要尝试,那些女性询问昆塔纳医生,壮阳药会不会对他们的生活造成影响。女性们会不会在半夜,或是清晨只想泡杯咖啡时被伴侣强奸,或者是在只想弯腰取出后备厢的物品时,被靠在汽车上硬来?
约瑟法·昆塔纳医生对她的丈夫说:“喂,克拉克,你的前导师或许没和任何人生活在一起,但他可能只是希望自己能勃起,好吧?”
这时胡安·迭戈一瘸一拐地朝他们走来。约瑟法先看到了——她凭借自己看过的书封照片认出了他,同时克拉克也告诉过她胡安·迭戈是个跛子。(当然,克拉克·弗伦奇夸大了他跛足的程度,用作家惯有的方式。)
“为什么?”胡安·迭戈听见克拉克询问他的医生妻子。她看起来有些尴尬,胡安·迭戈想,但她朝自己挥了挥手,并露出了微笑。她看起来很温和,笑容也很真诚。
克拉克转过身,看到了胡安·迭戈。他露出了少年般的笑容,其中夹杂着几分内疚,仿佛他正在做什么或是说什么的时候被发现了。(事实上,当他妻子给出自己的专业意见:他的前导师可能只是希望自己能勃起时,他愚蠢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约瑟法在与胡安·迭戈握手前,轻声重复着她丈夫的话。
克拉克始终保持着笑容,此时他指着胡安·迭戈那巨大的橘色信天翁背包:“看,约瑟法,我和你说过胡安·迭戈会针对他的小说进行很多调查。他把那些全都带来了!”
还是曾经那个克拉克,一个可爱但有些让人难堪的家伙,胡安·迭戈想。随后他努力站稳些,知道自己即将面对克拉克那运动员般猛烈的拥抱。
除了温特森的小说,胡安·迭戈的随身包中还有一个线装笔记本。那里面是他正在创作的小说的一些笔记。他总是在写小说。从2008年2月前往立陶宛参加关于译作的活动起,他就在创作这一部。它已经将近两岁了,胡安·迭戈觉得他还要继续写上两到三年。
那次前往维尔纽斯是他第一次去立陶宛,但他作品的译本不是第一次在那里出版。他和自己的出版商及译者一起参加了维尔纽斯书展。胡安·迭戈当时在台上接受了一位女演员的采访。在问完她自己的几个优质问题后,女演员让观众提问。现场有一千人,很多是年轻的学生。相比胡安·迭戈在美国参加的类似活动,这里的观众更多,看起来也更加聪明。
书展过后,他和出版商及译者一起去老城的一家书店签售。立陶宛人的名字是个问题,但通常都是姓氏比较麻烦。所以当时的安排是胡安·迭戈只需要写下读者名字那一部分。比如在书展上采访他的女演员叫戴利亚,这很简单,但她的姓氏却很复杂。他的出版商叫拉莎,译者叫达伊瓦,而她们的姓氏读起来既不像是英语,也不像是西班牙语。
大家都很互相体谅,包括那个年轻的书商。他的英语很糟糕,但是他读过胡安·迭戈写的所有作品(立陶宛语版本),而且说起自己最爱的作家总是喋喋不休。
“立陶宛是一个重生的国家,我们是你新生的读者!”他说道。(达伊瓦作为翻译,解释了年轻书商的意思:自从苏联解体,人们获得了更多阅读自由,尤其是外国小说。)
“我们刚刚苏醒,发现有些人已经先于我们而存在,比如您!”年轻人继续说道,他绞着自己的双手。胡安·迭戈很受感动。
有一段时间,达伊瓦和拉莎可能是去洗手间了,或者她们只是需要离开热情的年轻书商,去休息一会儿。他的名字并不太好读。(可能是金塔拉斯,或是阿维达斯。)
胡安·迭戈正在看书店里的布告牌。那上面有一些女性的照片,旁边好像是作者的名单。还有一些数字像是她们的电话号码。这些女人属于某个读书俱乐部吗?胡安·迭戈认出了许多作者的名字,其中就有他自己。他们都是小说家。显然这是一个读书俱乐部,胡安·迭戈想。一张男性的照片都没有。
“这些女人,她们读小说。她们属于某个读书俱乐部吗?”胡安·迭戈询问四下徘徊的书商。
年轻人看起来很迷惘,他可能没有听懂,或者他不知道自己想说的话用英语怎么表达。
“所有绝望的读者都想和其他的读者一起喝杯咖啡或啤酒!”金塔拉斯或阿维达斯嚷道,显然“绝望”并不是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是想说约会吗?”胡安·迭戈问。这是最动人的事:女人们想和男人聊一聊她们读过的书!他还没听说有这样的事情。“一种约会服务?”配对会根据你喜欢的小说类型展开!胡安·迭戈想。但是这些可怜的女人会找到任何读小说的男人吗?(胡安·迭戈觉得不会。)
“她们是邮购新娘!”年轻的书商不屑地说。他面向布告牌,讲述了自己对这些女性的看法。
胡安·迭戈的出版商和译者回到了他身边,但在之前,他一直都充满渴望地看着其中一个女子的照片。她把胡安·迭戈的名字列在了书单的第一位。她很漂亮,但又不算特别漂亮,而且看起来有些不开心。她那对摄人心魂的眼睛周围带着黑眼圈,头发似乎也没有仔细打理过。她在生活中没有可以一起谈论读过的好看小说的人。她的名字叫奥德塔,而姓氏有十五个字母那么长。
“邮购新娘?”胡安·迭戈问金塔拉斯或阿维达斯,“她们应该不是……”
“她们是些可怜的、没有生活的女人。她们没法和真人约会,只能找小说里的人物!”书商叫道。
这让胡安·迭戈产生了新小说的灵感。邮购新娘们通过订阅的小说在各地的书店里给自己打广告!这个想法引发了一个标题:一个离开立陶宛的机会。噢,不,胡安·迭戈想。(每次想到一个新的小说灵感他都会这样,他总是会觉得这是一个糟糕的想法。)
然而,一切其实都只是误会,是语言上的误解。
金塔拉斯或阿维达斯无法用英语说清楚自己的想法。胡安·迭戈的出版商和译者边解释他的错误边发笑。
“她们只是一群读者,都是女性。”达伊瓦告诉胡安·迭戈。
“她们会约其他的女性去喝茶或啤酒,一起谈论她们喜欢的小说家。”拉莎解释道。
“就是一种即兴的读书俱乐部。”达伊瓦说。
“立陶宛没有什么邮购新娘。”拉莎评价道。
“肯定会有的。”胡安·迭戈反驳说。
第二天早上,在他所住的名字很难拼读的酒店——斯提吉莱,胡安·迭戈认识了一位来自维尔纽斯国际刑警组织的女警察。达伊瓦和拉莎找到了她,并把她带来了酒店。“立陶宛没有什么邮购新娘。”女警察告诉他。她没有留下来喝咖啡,胡安·迭戈也没记住她的名字。女警察的头发染成了金色波浪,还带有一些日落橙色的条纹,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坚毅。再多的染料也掩饰不了真正的她:她不是个好女孩,但是是一个不会乱说的警察。这个严肃的女警的意思是:不要写关于立陶宛的邮购新娘的小说。然而《一个离开立陶宛的机会》还会继续存在。
“那领养呢?”胡安·迭戈问达伊瓦和拉莎,“孤儿院或是领养机构应该会有地方提供领养的服务,或是保护儿童的权益吧?那些想要或是需要送养自己孩子的女性该怎么办?立陶宛是个天主教国家吧?”
达伊瓦翻译过胡安·迭戈的很多小说,她很了解他。“那些想要送养孩子的女人不会在书店里打广告。”她说完对他笑了笑。
“这只是个开端。”他解释道,“小说总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还需要更多修改。”他没有忘记书店布告牌上奥德塔的脸,但是现在《一个离开立陶宛的机会》是另一部小说了。一个想要送养孩子的女人同时也是个读者,她想要认识其他的读者。她不仅喜欢小说,也喜欢小说里的人物们本身。她想要告别从前的生活,包括自己的孩子。她并不想寻找一个男人。
但“一个离开立陶宛的机会”是谁的机会呢?她的?还是她的孩子的?领养过程中会出现问题,胡安·迭戈知道。这不仅仅是在小说中。
至于珍妮特·温特森的《激情》,胡安·迭戈很爱这本小说,他已经读了两三遍,却还是想再读。这本书讲的不是女同性恋修女会,而是历史和魔法,包括拿破仑的饮食习惯以及一个脚上有蹼的女孩,她还是个服装师。这本小说的主题是未得到满足的爱和悲伤。它不像克拉克·弗伦奇写的书那样振奋人心。
胡安·迭戈标出了书中一句他最喜欢的话:“宗教处于恐惧和性之间。”这句话可能会激怒可怜的克拉克。
当胡安·迭戈一瘸一拐地走出保和破败的机场,来到混乱的塔比拉兰市区时,已经接近新年前一天的下午五点。在他眼中,这里到处都充斥着大大小小的摩托车,脏乱不堪。在菲律宾有许多难懂的地名,岛屿有名字,城市有名字,甚至那些城市中的社区也都有名字,让人非常困惑。在塔比拉兰也有很多带有宗教标语的吉普车,胡安·迭戈已经对此很熟悉,但它们和一些酷似割草机或超大型高尔夫球车的家庭自制汽车混在一起。这里还有很多自行车,以及大量走在路上的人。
考虑到女性和孩子们的身高应该不会超过他的胸部,克拉克·弗伦奇卖力地将胡安·迭戈的大包举过了头顶。橘色的信天翁包简直是女士和小孩的杀手,它可能直接滚到他们身上。然而克拉克毫不犹豫地像个逃难者一样在人群中劈开一条道路,那些瘦小的棕色皮肤本地人都躲开了他,否则克拉克就会从他们中间硬穿过去。他就像是一头公牛。
约瑟法·昆塔纳知道如何跟在丈夫身后穿过人群。她把一只小手搭在克拉克宽阔的背上,另一只紧紧地牵着胡安·迭戈。“不用担心,我们有司机,正等在某处。”她告诉胡安·迭戈。“虽然克拉克什么都想自己做,但其实没有必要。”胡安·迭戈觉得她很有魅力。她很真诚,而且是家中拥有智慧和常识的那一个。而克拉克是一个顺应本能的人。他既是财富,也是负担。
海滩度假村提供了司机,一个长着野性的面孔,看起来还没到可以驾车的年龄的男孩,但他很渴望开车。他们一出城,路上走的人就变少了,现在车辆开始高速行驶。路边拴着很多牛羊,但是它们的绳子太长,那些牛(或是羊)的头已经靠近了路边,导致车辆不得不一直躲闪。
狗被拴在棚屋附近,或是路边那些杂乱的院子里。如果狗的链子太长,它们就会袭击路过的行人,所以路上随时会出现的不仅是牛或羊的头,还有人。驾驶着景区越野车的男孩只能不停地按喇叭。
这样的混乱场面让胡安·迭戈想起了墨西哥。人们和动物们都涌向马路!在胡安·迭戈看来,不好好照料动物是人口过多的表现。所以,保和让他想到了控制出生率。
公平地说:胡安·迭戈对于控制出生率的意识要比克拉克更加敏锐。他们针对胎儿的痛感问题在邮件里进行过激烈交锋,起因是内布拉斯加州最近颁布的怀孕20周以上禁止堕胎的法律。他们还争论了1995年教皇通谕在拉丁美洲的使用,其中保守的天主教会认为避孕是“死亡文化”的一部分,约翰·保罗二世就是这样评价堕胎的。(那位波兰教皇是他们之间的一个敏感话题。)克拉克在性方面有什么高谈阔论吗——天主教领域的高谈阔论?
但胡安·迭戈觉得这一点很难说。克拉克是那种崇尚社会自由的天主教徒。他说他只是“个人反对”堕胎,“那很糟糕”,胡安·迭戈听克拉克这样说道,但他从政治的角度是开明的,他认为女性如果需要,就有选择堕胎的权利。
克拉克也支持同性恋的权利,但他依然捍卫自己崇敬的天主教会的坚固地位。他认为教会对于堕胎,以及传统婚姻的看法(婚姻应该在一男一女间进行),是“应该持续并被期待的”。克拉克甚至说他认为教堂“应坚持”其关于堕胎和婚姻的观点。克拉克觉得,他对于“社会议题”的个人看法和他挚爱的教会有所不同,并不构成什么矛盾。这让胡安·迭戈很是恼火。
但是现在,在渐暗的黄昏中,他们的少年司机正飞快地躲闪着道路上时隐时现的障碍物,没有人提起控制生育率的话题。克拉克·弗伦奇出于自我牺牲的精神,坐在了自杀座——少年司机旁边的座位上,而胡安·迭戈和约瑟法坐在越野车那类似堡垒的后座中。
棉兰老岛的度假酒店叫作魅力酒店,路上他们要经过棉兰老岛海湾的一个小渔村。天色更黑了,他们只能从水面星点的灯光和凝重空气中的海盐味得知大海已经靠近。映在车灯中,以及出现在每一个弯道处的,是狗和羊那看不清的脸上的一对对警觉的眼睛。胡安·迭戈猜想,高一些的可能是牛或者人。黑暗中的眼睛有许多对。如果你是那个少年司机,也会尽可能开得快些。
“这位作家是制造戏剧冲突的大师。”克拉克·弗伦奇作为胡安·迭戈小说的专家,对他的妻子说道,“这个世界是命中注定的,不可避免的事情总要发生……”
“确实即使是你面临的灾难,也并非巧合,都是计划好的。”昆塔纳医生打断了她丈夫,对胡安·迭戈说道。“我觉得世界在和你那些可怜的角色们对着干。”她补充道。
“这位作家也是厄运大师!”克拉克·弗伦奇在飞驰的汽车中说。
让胡安·迭戈生气的是,每当克拉克自作聪明地提到对他的作品的评价时,总是会用第三人称,什么“这位作家”,即使胡安·迭戈就在现场(比如现在他就在车里)。
少年司机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于是忽然将越野车转向。那影子有一对被吓到的眼睛,还有好几条胳膊和腿,但克拉克依然在继续着,仿佛他们正身处教室中。
“不要问胡安·迭戈他作品中哪些部分是自传,约瑟法——或者哪些不是。”克拉克继续说。
“我不会问的!”他的妻子反驳道。
“印度不是墨西哥。那篇关于马戏团的小说中孩子们的经历并不是胡安·迭戈和他妹妹在他们的马戏团的遭遇。”克拉克接着说。“对吧?”他忽然问自己的前导师。
“是的,克拉克。”胡安·迭戈回答。
他还听到克拉克针对“堕胎小说”滔滔不绝——很多评论家这样称呼胡安·迭戈的另一篇小说。“一场关于女性堕胎权利的激烈争论。”胡安·迭戈听到克拉克这样描述他的作品。“然而那是一场复杂的争论,来自一位前天主教徒。”克拉克补充道。
“我不是前天主教徒。我从来都不是天主教徒。”胡安·迭戈没有一次不这样纠正,“我被教士们收养了,但这不是我的选择,也没有违背我的意愿。你十四岁的时候能有什么选择或意愿呢?”
“我想要说的是,”克拉克在迂回前行的越野车中继续说道,黑暗中,狭窄的路边到处都是明亮、眨都不眨一下的眼睛,“在胡安·迭戈的世界里,你总是知道冲突就要出现了。至于那冲突是什么,好吧,这可能出乎意料。但你知道一定会有一个。在那本关于堕胎的小说中,从那个孤儿学习D和C是什么的时候,你就知道他将来要成为一个医生,他会——对吧,约瑟法?”
“对。”昆塔纳医生在汽车后座上回答。她给了胡安·迭戈一个难解的微笑,其中或许带着一些歉意。汽车的后座很黑,胡安·迭戈不清楚昆塔纳医生的抱歉是针对她丈夫的莽撞、他的文学攻击,还是为了有些羞怯地承认在这辆横冲直撞的汽车中,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扩宫和刮宫这些事。
“我不写自己的故事。”胡安·迭戈在一个接一个的采访中这样说道,也如此告诉克拉克·弗伦奇。他还告诉热衷于对基督教展开争论的克拉克,他(作为曾经的垃圾场男孩)在早年生活中曾大大受益于耶稣会,他很喜欢爱德华·邦肖和佩佩神父,也多次希望自己能和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对话,现在他已经长大,或许可以更好地和这些非常保守的牧师们争辩。而且流浪儿童的修女们也没有伤害过他和卢佩,虽然格洛丽亚修女做过一些坏事。(其他大多数修女对他们都还可以。)至于格洛丽亚修女,她的不满主要是源自埃斯佩兰萨。
然而胡安·迭戈已经预测到自己和克拉克在一起——虽然他曾是个努力的学生——会让他因为反对天主教而再一次遭遇审视。克拉克那笃信天主教的皮囊下隐藏着什么想法呢?胡安·迭戈知道,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前导师是个不信教的人。胡安·迭戈不是无神论者,他只是和教会有些矛盾。对于这类难题,克拉克·弗伦奇有些沮丧,因为对于没有信仰的人,他可以更轻易地直接忽略他们。
克拉克那看似随意的关于D和C的评价——对于一位从业中的妇产科医生并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胡安·迭戈想——让昆塔纳医生并不想继续进行文学讨论。约瑟法显然很想转移话题,这让胡安·迭戈的心情更轻松了一些,虽然她的丈夫可能并没有。
“我恐怕要讲一讲我的家庭,我的家庭很传统。”约瑟法说,相比歉意,她的笑容中带着更多的不确定。“我可以为那个地方担保,我确定你会喜欢魅力酒店,但是我并不赞许我的全部家庭成员。”她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有人婚姻不幸,有人根本不该结婚,他们还有很多很多小孩。”她那微弱的声音越来越低。
“约瑟法,你没有必要为你的家人感到抱歉。”克拉克在自杀座上应和道。“我们无法保证的是一位神秘客人,这个人没有被邀请。我们不知道会是谁。”他补充道,把自己和那个不认识的人撇清了关系。
“我的家人通常会租下整个酒店,魅力酒店的每一间都是我们的。”昆塔纳医生解释道,“但是今年,酒店把一间房订给了别人。”
胡安·迭戈的心跳忽然加速,由于变化太明显,他自己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于是他从窗子向疾驰的汽车外面看去,他看到无数的眼睛在路边闪烁,纷纷回望着他。噢,上帝!他祈祷着。希望是米里亚姆和桃乐茜!
“噢,你会再见到我们的。一定会。”米里亚姆曾对他说。
“是的,一定会。”桃乐茜也说。
在同一段对话中,米里亚姆还告诉他:“我们最终会在马尼拉和你见面,会很快的。”
“会很快的。”桃乐茜重复着。
希望那个人是米里亚姆,一定是她!胡安·迭戈想着,仿佛某一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眼睛可能是她的。
“我猜想,”胡安·迭戈缓缓地对昆塔纳医生说,“这位未被邀请的客人应该是在你们一家按照惯例预订酒店之前就订了一间房?”
“不!不是这样!情况并非如此!”克拉克·弗伦奇反驳道。
“克拉克,我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约瑟法开口说。
“你们家每年都会租下整间酒店!”克拉克说,“这个女人知道这是一次私人聚会。可她还是订了房,魅力酒店也接受了她的预约,即使知道所有的房间都已经被订满。什么样的人会想要闯入一次私人聚会呢?她知道自己会被完全孤立!她知道自己只能一个人待着!”
“是个女人。”胡安·迭戈只是说,他再一次感觉到心跳加速。
此时外面的黑暗中已经没有了眼睛。道路变得狭窄,变成了碎石路,随后又变成了土路。也许魅力酒店是个隐秘的地方,但那个女人在那里不会被完全孤立。胡安·迭戈希望她可以和自己一起。如果米里亚姆是那个未被邀请的客人,她一定不会一个人待太久。
此时,少年司机一定从后视镜发现了某些奇怪的事情。他用塔加洛语快速地和昆塔纳医生说了几句。克拉克·弗伦奇只能听懂一部分,但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警觉。克拉克转过身,向后座望去,他看见他的妻子解开了安全带,正凑近胡安·迭戈观察他的情况。
“有什么问题吗,约瑟法?”克拉克问他妻子。
“等一下,克拉克——我觉得他只是睡着了。”昆塔纳医生告诉她的丈夫。
“停车——快停!”克拉克对少年司机说,但约瑟法用塔加洛语严厉地对男孩说了些什么,于是他继续开了下去。
“我们就要到了,克拉克,没有必要在这里停下。”约瑟法说,“我确定你的老朋友睡着了,他正在做梦,我猜如此。我确信他只是睡着了。”
弗洛尔开车载着孩子们前往奇迹马戏团,因为佩佩神父已经开始为他们作出这样冒险的选择而自责。佩佩太伤心了,不能陪他们一起去,虽然马戏团是他的主意,他和瓦格斯的。弗洛尔开着佩佩的甲壳虫汽车,爱德华·邦肖坐在副驾驶座,两个孩子在后面。
就在他们离开耶稣会圣殿的片刻之前,卢佩声泪俱下地对没有鼻子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发出了挑战。“既然你能把一个迷信的清洁女工吓死,那给我展示一个真正的奇迹吧!”卢佩对高大的圣女喊叫着,“做点什么能让我相信你的事情,我觉得你就是个大坏蛋!看看你!就知道站在这儿!连鼻子都没有!”
“你难道不想也祈祷些什么吗?”爱德华多先生问胡安·迭戈,他并不愿把他妹妹的愤怒翻译给爱荷华人,也不敢告诉教士自己内心最大的恐惧。如果他在奇迹马戏团出了什么事——或者出于任何原因,他和卢佩分开了——卢佩不会有任何未来,因为除了她哥哥没有人能听懂她说话。即使教士们也无法收留并照顾她。她会被送去收留智力迟缓儿童的机构,然后在那里被忘却。收留智力迟缓儿童的地方本身就不为人知,或是已经被忘记了,似乎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或者没人能确切地说出它在哪儿,只会模糊地提到“在城外”或是“在山上”。
当时,流浪儿童刚刚在城里建立不久,瓦哈卡还有另一家孤儿院,位置比较靠近“城外”和“山上”。它位于维格拉,每个人都知道它的名字——“儿童之城”。
卢佩把它称作“男孩之城”,因为他们不接收女孩。大部分孩子的年龄都在六岁至十岁,上限是十二岁,所以他们也不会接收胡安·迭戈。
儿童之城于1958年开放,存在的时间比流浪儿童更长,这家全是男孩的孤儿院也会比流浪儿童持续更久。
佩佩神父不会说儿童之城的坏话。也许他相信所有的孤儿院都是上帝的恩赐。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说,儿童之城只有教育上没有优势。(孩子们只看见过那里的男孩坐大巴去上学,他们的学校在孤独圣母大教堂附近)。卢佩曾伴着她那特有的耸肩动作说,大巴车本身就破烂不堪,可想而知是用来运送那些男孩的。
流浪儿童的一个男孩小时候曾在儿童之城待过。他没有说那家全是男孩的孤儿院的坏话,也从没提到自己曾在那里遭遇虐待。胡安·迭戈记得那个男孩曾提到那里的客厅放有鞋柜(他没有对此进行解释),而且所有的男孩——大概二十个——都睡在同一个房间。被褥乱七八糟,毯子和动物玩具都是其他男孩用剩下的。足球场上有很多石头,那个男孩说你不会想摔倒的,而煮肉是在一处户外的火堆。
这些描述并不算是批评,它们只是让胡安·迭戈和卢佩意识到,男孩之城不会成为他们的选择——即使卢佩是个男孩,而且两个孩子都没有超龄。
如果他们在流浪儿童待得快要发疯,他们会在被送往收留智力迟钝儿童的场所之前跑回垃圾场。卢佩听说那里的孩子都是“怪胎”,有些会被要求把手绑在背后,以免去抓其他孩子或是自己的眼睛。卢佩不会告诉胡安·迭戈她的消息来源。
不知为何,孩子们非常自然地认为奇迹马戏团是一个幸运的选择,也是除了回到格雷罗之外唯一可以接受的道路。里维拉希望他们回到格雷罗,但当弗洛尔和爱德华多先生送孩子们去奇迹的时候,他显然不在场。对他来说,努力挤进佩佩神父的甲壳虫汽车一定很困难。而对孩子们而言,由一个异装妓女载他们去马戏团是再正常不过的。弗洛尔边开车边抽着烟,她把烟卷伸向了自己那一侧的窗外。爱德华·邦肖有些紧张,他知道弗洛尔是个妓女,但不知道她是异装癖,他尽可能随意地说道:“我以前也抽烟,但我把这习惯戒掉了。”
“你觉得独身不算习惯吗?”弗洛尔问他。爱德华多先生惊讶的是,弗洛尔的英语竟然这么好。他并不知道她在休斯敦那段说不出口的人生经历,也没有人告诉他弗洛尔生来是个男孩(或者她现在还有阴茎)。
弗洛尔开车穿过了一场从教堂出口延伸到大街上的婚礼派对:新郎新娘、宾客,还有一直不停歇的流浪乐队,“又是那些蠢货”,弗洛尔评价道。
“我很担心孩子们在马戏团的生活。”爱德华·邦肖岔开了话题,没有回应关于独身的提问,或者只是小心地拖延着回答。
“他们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了。”弗洛尔说,她朝着窗外参加结婚派对的人(甚至孩子)做了些威慑的动作,并把烟卷叼在嘴里。“如果孩子们结婚的话,我会为他们担心。”弗洛尔接着说,“在马戏团,最糟糕的事情可能就是被一只狮子咬死。但是结婚会带来的坏事可多着呢。”
“如果你对结婚这么看,那我想独身也不是什么坏主意。”爱德华·邦肖用他那耶稣会教士的语气说道。
“马戏团里只有一只真正的公狮子。”胡安·迭戈从后座插嘴,“其他的都是母狮。”
“所以那个烦人的伊格纳西奥其实是个母狮驯狮官,你是想说这个吗?”弗洛尔问男孩。
弗洛尔刚刚绕过,或是说穿过了那场婚礼派对,却又遇见了一架倾斜的驴车。驴车上面放着许多瓜,可它们都滚向了车厢的尾部,所以驴子被重力拽到了半空。对这头小驴来说,那些瓜太重了,它的蹄子开始乱踢,于是驴车的前半部分也不再着地。
“又一头晃来晃去的蠢驴。”弗洛尔说。让人惊讶的是,她精准地把手伸向了驴车司机,那只指头修长的手刚刚还拿着香烟(用拇指和食指夹着)。十几个瓜滚到了街上,司机抛下了摇晃的驴子,因为有些孩子在偷他的瓜。
“我认识那个人。”弗洛尔用她那随便的口气说。甲壳虫汽车里的各位并不知道,她想表达那人是她的顾客,还是别的什么人。
当弗洛尔到达五位先生的马戏团场地时,观看日场表演的观众已经回家。停车场几乎是空的,夜场观众还没有到来。
“当心大象的屎。”弗洛尔提醒他们,众人正沿着大道把孩子们的物品搬向剧团的帐篷。爱德华·邦肖正好踩到了一坨新鲜的粪便,象粪盖住了他整个脚,直抵脚踝。
“你的凉鞋踩了象粪,已经没救了,亲爱的。”弗洛尔对他说,“你最好光脚,我们给你找只袜子。”
“慈悲的上帝。”爱德华多先生说。教士继续往前走着,但有些一瘸一拐。他的瘸腿没有胡安·迭戈那么夸张,但足以让爱荷华人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对照关系。“现在每个人都会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爱德华·邦肖温和地对男孩说。
“我希望我们两个联系在一起。”胡安·迭戈告诉他。由于太过坦诚,他并没有阻止自己,而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你们会被联系在一起的,而且余生都是如此。”卢佩说,但是胡安·迭戈忽然无法翻译出这句话,他的眼睛盈满了泪水,没有出声。他当时也并不明白,卢佩对于未来的预测很准确。
爱德华·邦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对我来说是件很美好的事,胡安·迭戈。”爱荷华人迟疑地说。“和你联系在一起我很自豪。”爱德华多先生告诉男孩。
“这不是很好嘛?你们两个都很开心。”弗洛尔说,“不过牧师应该不能有孩子。这是独身的一个缺点吧,我想。”
暮色降临在奇迹马戏团,很多演员都在准备表演。新来的是一个奇怪的四人组:一个喜欢用鞭子抽打自己的耶稣会学者;一个在休斯敦有一段难以言说的生活的异装妓女,以及两个来自垃圾场的孩子。当剧团的帐篷打开时,孩子们可以看到一些演员正在忙着化妆或换戏服,其中有一个异装侏儒,她正站在全身镜前涂口红。
“嘿,弗洛尔!”胖胖的侏儒喊道,她扭着屁股,给了弗洛尔一个飞吻。
“你好啊,帕科。”弗洛尔回应道,她挥了挥那长着修长手指的手。
“我以前不知道,帕科也可以做女孩的名字。”爱德华·邦肖礼貌地对弗洛尔说。
“不。”弗洛尔纠正道。“帕科是男人的名字,帕科和我一样,也是男的。”弗洛尔说。
“但你不是——”
“我是。”弗洛尔打断了他。“我只是比帕科更像女人。”她对爱荷华人说,“帕科不想那么像女人,帕科是个小丑。”
他们接着往前走,要到驯狮官的帐篷去。爱德华·邦肖一直看着弗洛尔,什么都没有说。
“弗洛尔有家伙,就是男孩有的那个。”卢佩想帮助爱德华多理解。“鹦鹉男知道她有阴茎吗?”卢佩问胡安·迭戈,他并没有把她的援助翻译给爱德华多先生,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妹妹没法读鹦鹉男的心。
“鹦鹉男,说的是我,对吧?”爱荷华人问胡安·迭戈,“卢佩在谈论我,是吗?”
“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鹦鹉男。”弗洛尔对他说。她看见爱荷华人脸红了,这使她更加卖弄风情。
“谢谢。”爱德华·邦肖对异装妓女说。他瘸得更厉害了。象粪像是石膏一样凝固在他毁掉的凉鞋和脚趾间,但还有什么另外的东西压在他身上。爱德华多先生仿佛在肩负着什么,而且无论如何,那个东西都要比象粪更加沉重,再多的鞭挞也难以减轻负担。无论爱荷华人承担了怎样的磨难,又坚持了多久,他已经无法再迈出一步。他挣扎着,不仅是为了走路。“我觉得我不能这样做。”爱德华多先生说。
“什么?”弗洛尔问他,但教士只是摇了摇头,他的脚步已经不仅是有一点点瘸,而是非常蹒跚。
马戏团乐队正在某处演奏,只是一段音乐的开头,很快便会停下来,然后再重新开始。乐队无法奏好一段很难的曲子,他们也很挣扎。一对好看的阿根廷夫妇站在他们开着的帐篷前。他们是高空飞人,正在互相检查着安全带,测试那些即将绑上绳子的金属扣眼是否结实。他们穿着紧身的金色连体衣,在检查安全装备时也没有停止爱抚彼此。
“我听说他们总是在做爱,虽然已经结婚了,他们总是把附近帐篷里的人吵醒。”弗洛尔对爱德华·邦肖说。“也许这是阿根廷人的习惯。”弗洛尔接着说。“但我觉得结了婚的人没有这种习惯。”她补充道。
其中一个帐篷外站着一个和卢佩年龄相仿的女孩。她穿着一件蓝绿色的连体衣,带着一只鸟嘴面具,她正在练习呼啦圈。其他一些更年长的女孩似乎装扮成了火烈鸟,她们在大道的帐篷间奔跑着,经过了孩子们。她们穿着粉色的短裙,手里拿着火烈鸟头冠,上面有长长的、僵硬的脖子。她们的银脚镯发出声响。“垃圾场的孩子。”胡安·迭戈和卢佩听见一只无头的火烈鸟说。他们没想到自己会在马戏团被认出来,但瓦哈卡是一座小城。
“一群小婊子,半裸的火烈鸟。”弗洛尔评价道,她没有说更多。她自己当然被叫过更难听的名字。
20世纪70年代,布斯塔曼特有一个同性恋酒吧,在萨拉戈萨大街上。那个酒吧以一个卷发者的名字命名,叫作拉契那。(这个名字在三十年前改掉了,但是布斯塔曼特的酒吧依然在那里——而且依然是同性恋酒吧。)
弗洛尔在拉契那很放松,她可以做自己,但即使在那里他们也叫她“疯女人”。在那个时候,异装癖很难随心所欲——在任何地方都穿着异性的服装,但弗洛尔是这样。而在拉契那众人的口中,他们对弗洛尔的称呼带有同性恋的暗示,这就相当于称她为“女王”。
其实在20世纪70年代,也有一家专门为异装者准备的酒吧。“小王冠”——位于布斯塔曼特和科西特尔的转角处。那是个开派对的地方,客人多半都是同性恋。异装癖们都打扮起来——她们疯狂地穿着异性的服装,所有人都很开心,但是小王冠并不是一个适合妓女的地方,异装癖来这里时都穿着男装,直到安全地走进小王冠,才会换上异性的衣服。
但弗洛尔不会,她永远是一个女人,无论走到哪里——不管是在萨拉戈萨大街工作还是在布斯塔曼特的聚会中,她永远是她自己。这就是她被称作“女王”的原因,她走到哪里都是那个“疯女人”。
甚至奇迹的人也知道她,马戏团知道谁是真正的明星,而且他们永远会是明星。
爱德华·邦肖直到脚上沾着象粪走在奇迹马戏团的路上,才知道弗洛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爱德华多先生来说,弗洛尔就是“奇迹”。)
一个魔术师正在帐篷前练习,那个叫“睡衣男”的柔术演员正在做热身运动。他被称为“睡衣男”,是因为他的身体非常柔软松垮,就像是一件没人穿的睡衣。他移动的样子仿佛晾衣竿上的衣服。或许马戏团对于一个跛子来说不是好地方,胡安·迭戈想。
“你要记得,胡安·迭戈——你是个读书的人。”爱德华多先生对愁容满面的男孩说,“书本里有一个世界。在你的想象中,有着比现实世界,哪怕是这里更丰富的东西。”
“我应该在小时候认识你。”弗洛尔对教士说,“我们可以互相帮助渡过一些难关。”
他们走在布满剧团帐篷的大道上,经过了驯象师和他的两头大象。爱德华·邦肖只顾着看真正的大象,结果又踩进了一坨巨大的象粪中,这一次是他那只没问题的脚和干净的凉鞋。
“慈悲的上帝。”爱荷华人再次说道。
“你不搬来马戏团是个好事。”弗洛尔对他说。
“象粪那么大。”卢佩嘟囔道,“鹦鹉男怎么就看不见呢?”
“又提到了我,我知道你在说我。”爱德华多先生有些得意地对卢佩说,“鹦鹉男这个名字很好听,不是嘛?”
“你不仅需要一个妻子,”弗洛尔对爱荷华人说,“还需要一整个家庭,让他们好好照顾你。”
他们来到了三头母狮的笼子前。其中一头懒散地看了他们一眼,另外两头在睡觉。
“你们看到女人们在一起怎么相处了吧?”弗洛尔说。她显然对奇迹马戏团很熟悉。“但这个家伙不一样。”弗洛尔边说,边停在了唯一的公狮的笼子前。那头所谓的野兽之王独自待在笼子里,似乎对此非常不满。“嘿,伙计。”弗洛尔对狮子说。“他叫伙计。”弗洛尔解释道,“你看他的蛋,很大吧?”
“上帝,请你展现慈悲。”爱德华·邦肖说。
卢佩有些生气。“又不是这可怜的狮子的错,他没法选择自己的蛋。”她说。“伙计不喜欢你开他的玩笑。”她补充道。
“我猜你能读狮子的心。”胡安·迭戈对他妹妹说。
“谁都能读伙计的心。”卢佩回答。她盯着那头狮子,看着他那巨大的脸和厚实的鬃毛,但没有看他的蛋。狮子似乎忽然被她激怒了。也许感觉到伙计很生气,那两头睡梦中的母狮醒了过来,三头母狮都一起看着卢佩,仿佛她是吸引了伙计的情敌。胡安·迭戈感觉卢佩和几头母狮都为那头公狮感到悲伤——她们既怕他,又为他而难过。
“伙计。”卢佩带着歉意对公狮说,“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你在说什么?”胡安·迭戈问她。
“过来,孩子们。”弗洛尔说,“你们还要见驯狮官和他妻子呢,你们和那些狮子没有半点关系。”从卢佩盯着伙计那呆滞的目光,以及狮子边回望她,边在笼中不安地踱步的样子,你会以为卢佩在奇迹马戏团里和这只孤独的公狮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没关系。”她又一次对伙计说,仿佛这是一个承诺。
“什么没关系?”胡安·迭戈问他妹妹。
“伙计是最后的狗,他是最后一个。”卢佩对她哥哥说。
这句话自然没有什么意义,伙计是狮子,不是狗。但卢佩分明说的是“最后一只狗”,最后一个,她为了让自己被听清再次重复道。
“你是什么意思,卢佩?”胡安·迭戈有些不耐烦地问。他对她那没完没了的预言感到厌烦。
“那个伙计,他是屋顶狗的头目,也是最后一只。”她耸了耸肩,只是这样回答道。每当卢佩懒得解释自己的话时,胡安·迭戈总是很恼火。
马戏团乐队终于不再重复弹奏那段音乐的开头。夜幕降临,帐篷里的灯纷纷打开。在他们面前的大道上,孩子们看见了伊格纳西奥,那个驯狮官,他正在缠绕自己的长鞭。
“我听说你喜欢鞭子。”弗洛尔低声对脚步蹒跚的教士说。
“你刚刚说给我找袜子。”爱德华·邦肖有些僵硬地转移话题,“我现在需要。”
“应该让鹦鹉男试试驯狮官的鞭子,这条鞭子很长。”卢佩嘟哝道。
伊格纳西奥平静地打量着他们,仿佛在估测新来的狮子是否勇敢可靠。驯狮官的紧身裤像是斗牛士穿的,他上身只穿了一件定制的V领背心,以展示自己的肌肉。背心是白的,更显出伊格纳西奥深棕的肤色。而且如果他在表演中遭遇狮子的袭击,他希望观众看到他的血有多么鲜红,而鲜血在白色的背景下最为显眼。即使在濒死的时刻,他也依然那么自负。
“别管他的鞭子,看他本人。”弗洛尔对脚上沾着象粪的爱荷华人说,“伊格纳西奥生来就是个哗众取宠的家伙。”
“他还沉迷女色!”卢佩念叨着。她并不在意自己是否听到你的低语,因为她已经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然而鹦鹉男的心和里维拉的一样,对卢佩而言比较难以读懂。“伊格纳西奥喜欢那些母狮。他喜欢所有女性。”卢佩说,但是此时孩子们已经走近了驯狮官的帐篷。伊格纳西奥的妻子索莱达也从帐篷中走出来,站在她那得意扬扬、孔武有力的丈夫身边。
“如果你以为你刚刚看见的是野兽之王,”弗洛尔依然在对爱德华·邦肖耳语,“并不是,现在这个才是。”异装癖低声对教士说:“伊格纳西奥是野兽之王。”
“蠢猪之王。”卢佩忽然说,不过只有胡安·迭戈能听懂她的话,而且他也并不明白她的全部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