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文学偶像约翰·欧文经典套装(全6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5章 现在及永远

至于胡安·迭戈在马卡蒂香格里拉酒店与拆弹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以冷静而理智地解释。虽然事发突然,而在香格里拉酒店门房和保安惊恐的目光中,正是后者导致两只狗的失控,这位贵宾的到来根本无法被理智而冷静地看待。在酒店登记处,胡安·迭戈·格雷罗的名字后面附加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称呼:贵宾。又是那个克拉克·弗伦奇——胡安·迭戈的前学生干的,他总是自作主张。

酒店升级了这位墨西哥裔美国小说家的房间,并摆放了定制的餐食,其中一件与众不同。酒店的管理人员还接到提醒,不要称呼格雷罗先生为墨西哥裔美国人。然而,你并不知道衣着整洁的酒店经理正亲自徘徊在登记台前,等待着为疲惫的胡安·迭戈确认尊贵身份,至少当你目睹作家在香格里拉的车辆入口遭遇的粗鲁对待时不会想到。哎,都怪克拉克没有亲自来欢迎他的前导师。

驶进车辆入口时,比恩韦尼多从后视镜看到他那尊贵的客人已经睡着了。门房正跑过来想要开汽车后门。司机试图挥手阻止,因为他看到胡安·迭戈正靠在那扇门上。司机迅速拉开了他自己的车门,挥舞着双手走进酒店入口。

谁又知道拆弹犬会被挥舞的手臂激怒呢?

仿佛接受了保安的信号一般,两只狗朝着双手举过头顶的比恩韦尼多扑去。当门房打开汽车后门时,仿佛死去了的胡安·迭戈从车里摔了出来。一具倒下的尸体让两只拆弹犬更加兴奋,它们从保安手中挣脱绳索,纷纷跳上了汽车后座。

由于系着安全带,胡安·迭戈并未完全摔出汽车。他忽然惊醒,发现自己的头正在车门附近摇摇晃晃。他的腿上有一只狗,正在舔他的脸。那是一只中等大小的狗,应该是一只小公拉布拉多或母拉布拉多。其实它是一只拉布拉多混种狗,长着拉布拉多犬那柔软、蓬松的耳朵和热情的大眼睛。

“碧翠丝!”胡安·迭戈叫道。我们可以想象胡安·迭戈在幻想什么,但当他喊出一个女性化的、母狗的名字时,那条公拉布拉多混血犬有些困惑,它的名字叫詹姆斯。不过胡安·迭戈喊出“碧翠丝”这个名字,却让门房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这个刚来的客人已经死了。于是,门房大叫起来。

显然,拆弹犬听到尖叫声会变得更有攻击性。詹姆斯(坐在胡安·迭戈腿上的那只狗)为了保护胡安·迭戈开始对着门房咆哮。但胡安·迭戈并未注意到另一条狗,他不知道它就坐在自己身边。这是一只面相很警觉的狗,耳朵神气地立着,蓬松的毛发根根竖起。它不是纯种德国牧羊犬,而是混种。当这只狗发出狂暴的叫声时(对着胡安·迭戈的耳朵),作家一定以为自己坐在一只屋顶狗旁边。而且卢佩说得对:有些屋顶狗是鬼魂。混种牧羊犬有一只斜眼,是黄绿色的,而且焦点与另一只好眼睛不一致。这只奇怪的眼睛更让胡安·迭戈坚信,他身边那只颤抖的狗是屋顶狗,而且是鬼魂。跛足作家解开安全带,试图走出汽车,但由于詹姆斯(混种拉布拉多)还在他腿上,这个目标很难实现。

此时,两只狗都把嘴伸向了胡安·迭戈的胯部,它们把他按在座位上,开始专心地嗅来嗅去。由于这些狗本是被训练寻找炸弹的,它们的行为引起了保安们的注意。“别动。”其中一个保安含糊地说,不知是对胡安·迭戈还是对那两只狗。

“狗很喜欢我。”胡安·迭戈自豪地说,“我以前住在垃圾场。”他试图和保安们解释,而他们都专注地盯着这个摇摇晃晃的男人那特制的鞋子,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我和我妹妹会照顾垃圾场里的狗。每当有狗死去时,我们会抢在秃鹰前面发现并烧掉它们的尸体。”)

现在的问题是,胡安·迭戈只有两种方式可以移动:一种是先迈那只朝两点钟方向扭曲的瘸脚,这样你一下子就会注意到他踉跄的动作。另一种是先迈正常的脚,把跛脚拖在后面。无论怎样,那只扭曲的脚和奇怪的鞋都会引起你的注意。

“别动!”那个保安又叫了起来。他提高了声音,而且用手指着胡安·迭戈,这让作家意识到他不是在对狗说话。胡安·迭戈顿住了,保持着他那一瘸一拐的姿态。

又有谁知道拆弹犬不喜欢人们停下脚步、呆滞地站着的样子?两只拆弹犬,詹姆斯和混血牧羊犬原本正用鼻子戳着胡安·迭戈的臀部,更确切地说,是指向他运动衫的口袋,那里有他用纸巾包裹的没吃完的绿茶松饼。但它们忽然停了下来。

胡安·迭戈努力回忆着一场最近发生的恐怖袭击是在哪里,棉兰老岛?那不是菲律宾最南部,靠近印度尼西亚的岛屿吗?那里是不是有很多穆斯林?是不是有一个自杀式引爆者把炸弹绑在了一条腿上?在爆炸发生前,所有人都只注意到他有些一瘸一拐。

情况不太妙,比恩韦尼多想道。胆小的门房依然坚信胡安·迭戈本是一个死人,却像僵尸般踉跄着活了过来,还喊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当司机把橘色的信天翁大包丢给他时,他还没有从恐慌中恢复。年轻的司机走进酒店,直奔登记台,并告诉那里的人有人要开枪打死他们的贵宾。

“把那些没训练过的狗拉开。”比恩韦尼多对酒店经理说,“你们的保安想杀了瘸腿作家。”

误会很快就被澄清了。克拉克·弗伦奇甚至提醒了酒店胡安·迭戈可能会提早到达。对胡安·迭戈来说,最重要的是他们要原谅那两只狗,是绿茶松饼误导了它们。“不要训它们。”胡安·迭戈对酒店经理这样说道,“它们都是很好的狗,答应我不要惩罚。”

“惩罚?不,先生,不会惩罚的!”经理说。从前,马卡蒂香格里拉酒店的贵客可没有这样替拆弹犬说过话。经理亲自带胡安·迭戈去到他的房间。酒店提供的餐食包括一只果篮、饼干奶酪标准拼盘以及冰镇的四瓶啤酒(而非通常的香槟)。这是胡安·迭戈那细心的前学生的主意,他知道自己挚爱的导师只喝啤酒。

克拉克·弗伦奇也是胡安·迭戈的忠实读者之一,尽管在马尼拉,他作为一位娶了菲律宾女人的美国作家更为出名。胡安·迭戈一眼便看出,那个巨大的水族箱是克拉克的主意。克拉克·弗伦奇很喜欢送自己的前导师一些礼物,以示对于重现胡安·迭戈小说中那些高光时刻的热情。在胡安·迭戈早期的一部作品中——那本小说几乎无人读过——主角是一个尿道有缺陷的男人。他的女友在卧室中放了一个巨大的鱼缸。水生物们奇异的样子和它们发出的声音让那个尿道“狭窄而曲折”的男人感到不安。

胡安·迭戈一直很喜欢克拉克·弗伦奇,因为他是那种会固执地记下最琐屑的细节的读者,而这些细节只有作者本人才会记得。但是克拉克并不总是能感受到这些细节的真正用意。在胡安·迭戈那篇关于尿道的小说中,主角被女友床边的水族箱里持续上演的水下戏剧深深困扰,那些鱼让他无法入眠。

酒店经理解释说,这个租用一夜的、在灯光下发出流水声的大鱼缸是克拉克·弗伦奇在菲律宾的家人给他的礼物。克拉克妻子的一个姑妈在马卡蒂开水族商店。由于水族箱太大,没法放在酒店房间的任何桌子上,所以只好摆在床边的地面,而且很难移动。鱼缸几乎和床同样高,外观是那种冷冰冰的长方形。和它一起的还有克拉克的欢迎函:亲切的细节会助你入眠!

“这些都是我们南海的水生物。”酒店经理谨慎地提醒道,“不要喂它们,一晚上不吃东西没事。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知道了。”胡安·迭戈回答。他不明白为什么克拉克或者那个开水族商店的菲律宾姑妈会觉得这个水族箱很安静。胡安·迭戈推测,这里面一定装了一百磅水。关灯后,绿色的水下灯会显得更绿(而且更亮)。那些小鱼让人目不暇接,它们在水的上层悄悄地游来游去。某些更大的生物潜藏在鱼缸底部最阴暗的角落:它的眼睛闪闪发亮,腮像波浪一般起伏着。

“那是鳗鱼吗?”胡安·迭戈问。

酒店经理是一个瘦小、衣着整洁的男人,留着精心修剪过的胡子。“可能是海鳗。”经理说,“最好不要把手指伸进水里。”

“当然不会,那确实是一条鳗鱼。”胡安·迭戈回答。

胡安·迭戈起初很后悔自己那晚同意比恩韦尼多载他去一家餐馆。那里没有游客,都是家庭聚餐,“是一家很隐秘的私房菜”,司机试图说服他。胡安·迭戈本觉得如果在宾馆房间里点餐,然后早点睡觉,他会更舒适些。但现在,想到比恩韦尼多会带他远离香格里拉酒店,他如释重负,而那些并不亲切的鱼和那只面目凶恶的海鳗正等着他回去。(他宁愿和那只叫詹姆斯的拉布拉多混血拆弹犬睡在一起!)

克拉克·弗伦奇的欢迎函附言是这样写的:比恩韦尼多会好好照顾你的!大家都很期待在保和见到你!我们全家已经迫不及待了!卡门姑妈说那条海鳗名叫莫拉莱斯——不要碰它!

作为研究生,克拉克·弗伦奇需要老师来替他辩护,胡安·迭戈也确实这样做了:这位年轻作家总是格外热情,而且永远很乐观。过多使用感叹号不仅仅是他文学作品中的问题。

“真是一条海鳗。”胡安·迭戈告诉酒店经理,“叫莫拉莱斯。”

“是‘正直’的意思。这名字对一条会咬人的鳗鱼来说真是讽刺啊。”经理说,“水族商店还一并送来很多东西:两辆装海水的行李车、非常精密的水下温度计、会冒泡的水循环装置、用来徒手拿动物的橡胶袋子。就待一晚的话,东西可真够多的。也许为了这次紧张的旅行,他们还给海鳗服了镇静剂。”

“我知道了。”胡安·迭戈说。莫拉莱斯先生此时并没有受到镇静剂的影响。它凶恶地盘绕在鱼缸最远处的角落里,呼吸平稳,黄色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作为爱荷华写作工作坊的学生,后来又成为出版过作品的小说家,克拉克·弗伦奇并不具备嘲讽的气质。他总是分外真诚,给一条海鳗取名“正直”不是他的风格。这讽刺感可能来自卡门姑妈,来自克拉克在菲律宾这边的家人。这让胡安·迭戈感到焦虑,因为那些人都在保和等着见他。虽然他很高兴看到克拉克·弗伦奇——这个似乎没什么朋友的年轻作家拥有了一个家庭。克拉克·弗伦奇的同学们(都是未来的作家)觉得他真是过于天真。哪个年轻作家会被阳光的性格吸引呢?克拉克并不乐观,他长着一张演员般英俊的脸,身材健硕,穿着如同一个走街串巷的耶和华的目击证人,保守而糟糕。

克拉克对于宗教的信仰(他非常笃信天主教)一定让胡安·迭戈想起了年轻版的爱德华·邦肖。事实上,克拉克·弗伦奇就是在菲律宾的一场天主教行善会上遇到了自己的菲律宾妻子以及她的家人,如今已被他热情地称为“我们全家”。胡安·迭戈不记得具体的场景。天主教行善会,是哪一种?也许会有孤儿和未婚妈妈加入其中。

即使是克拉克·弗伦奇的小说,也展现出顽强而执着的善意:他的主角,那些迷失的灵魂和连续犯错的罪人总是会得到救赎。重生的希望永远出现在道德最低点之后,小说可想而知会以善良的获胜结尾。这些小说会遭到批评,这很容易理解。克拉克有说教的倾向,他似乎是在布道。胡安·迭戈觉得他的小说遭遇嘲讽是一件很让人难过的事,就像可怜的克拉克本人总是被他的同学们嘲笑。胡安·迭戈确实很喜欢克拉克·弗伦奇的作品。克拉克是个匠人,但他的优点并不讨人喜欢,这也许是他身上的诅咒。胡安·迭戈知道克拉克是故意这样做的,他真的很乐观。但是他也确实喜欢说教,他忍不住。重生的希望永远出现在道德最低点之后,这很程式化,但是这部作品会有信奉宗教的读者吗?克拉克是因为有读者才遭遇嘲讽吗?克拉克能控制自己振奋的情绪吗?(“他永远是振奋的”,他在爱荷华的一位研究生同学说道。)

然而租借一夜的水族箱还是太过分了,这实在是过于符合克拉克的个性,甚至有些过。或者说我只是一路旅途太累了,无心欣赏这份景致?胡安·迭戈想。他不想因为克拉克的个性或是因为他永远保持善意而责备他。胡安·迭戈确实很喜欢克拉克,但对这个年轻作家的喜欢让他感到痛苦。克拉克是一个顽固的天主教徒。

一股温暖的海水忽然从水族箱里喷溅出来,把胡安·迭戈和酒店经理都吓了一跳。难道哪一条不幸的鱼被咬死或吃掉了?可绿光映照下的清澈水流中并没有任何血迹或残肢的影子,那只永远警惕的鳗鱼从外表也看不出任何作恶的迹象。“这是个充满暴力的世界。”酒店老板评价道。这句话并无讽刺,是那种克拉克·弗伦奇的小说达到道德最低点时会出现的句子。

“是啊。”胡安·迭戈只是如此应和。生在贫民窟中的他并不愿看不起别人,尤其是那些好人,比如克拉克。但是胡安·迭戈也和文坛中每一个优越而居高临下的作者一样,对克拉克及他那振奋的性格有些蔑视。

在经理离开他后,胡安·迭戈后悔自己没有询问空调的事情。屋里太冷了,墙上的调温计在这个疲惫的旅客面前呈现出各种复杂的箭头和数字,让他眼花缭乱。他觉得这就像是战斗机的仪表盘。为什么我会这么累?胡安·迭戈想。为什么我只想睡觉,进入梦境,或者再次见到米里亚姆和桃乐茜?

他再次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就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冻得发抖。

由于只住一个晚上,胡安·迭戈没有必要打开他的橘色大包。他把贝他阻断剂放在浴室的水槽上,以便提醒自己照常服用,而且是服用一片,而非双倍的剂量。他把身上的衣服脱在床上,然后洗澡剃须。没有米里亚姆和桃乐茜一起,他的旅行和日常生活没有太大区别,不过她们的离开让他忽然有些空虚和不知所措。为什么会这样?他想着这件事,同时也想着自己为何会如此疲惫。

胡安·迭戈穿着酒店的浴衣,开始收看电视新闻。冷气依然很冷,但他通过摆弄调温计减缓了风扇的速度。空调没有变暖,但是转动的频率降低了。(那些可怜的鱼,包括那条海鳗,是不是更喜欢温暖的海水呢?)

电视里播放着监控摄像头拍摄的模糊录像,是棉兰老岛的自杀性爆炸。那个恐怖分子无法辨识,可他那一瘸一拐的样子和胡安·迭戈很像,这让他感到不安。他认真辨别两者细微的不同,有问题的是同一条腿,右腿,而此时炸弹湮灭了一切。咔嗒一声后,电视屏幕陷入一阵伴随刺耳声响的黑暗。这段影像让胡安·迭戈感到十分沮丧,仿佛他看到了自己的自杀。

他注意到篮子里的冰还很多,足以让啤酒在晚餐很久后依然保持凉爽,何况空调冷气又非常足。胡安·迭戈在水族箱发出的绿光中穿好了衣服。“对不起,莫拉莱斯先生。”他离开酒店房间时说,“这里对你和你的朋友们来说不够暖和。”当他迟疑地站在走廊里时,海鳗忽然开始盯着他看。它的目光一直滞留在胡安·迭戈身上。胡安·迭戈在关门之前朝它挥了挥手,但并没有任何回应。

比恩韦尼多载他去的那个家庭餐馆,或许对某些人来说是“很隐秘的私房菜”。那里每张桌上都有一个吵嚷的孩子,而这些家庭似乎都互相认识。他们彼此招呼,来回传递着盘子里的食物。

这里的装饰让胡安·迭戈难以理解:一条龙长着一只象鼻,正在踩踏士兵们;一个圣母玛利亚,手里抱着面带怒容的圣婴,守护着餐厅的入口。胡安·迭戈觉得这玛利亚很有威慑力,就像个保镖。(就让胡安·迭戈去挑圣母玛利亚神色的毛病吧。难道那条长着象鼻,正在践踏士兵的龙,就没有什么毛病吗?)

“生力不是西班牙啤酒吗?”胡安·迭戈坐在车里问比恩韦尼多,他们正在回酒店的路上。胡安·迭戈肯定喝了一些啤酒。

“这啤酒厂确实是西班牙的。”比恩韦尼多说,“但是它的前身在菲律宾。”

任何形式的殖民,尤其是西班牙殖民,一定会引起胡安·迭戈的注意。这也是天主教的殖民,他想。“我觉得这是殖民。”作家只评论了这一句。通过后视镜,他可以看到司机正在思考这件事。可怜的比恩韦尼多:他以为他们只是在谈论啤酒。

“是吧。”比恩韦尼多简短地回答。

这天一定是某一个圣日,至于是什么日子,胡安·迭戈并不记得。祈祷从教堂开始,不断蔓延着,这并不仅出现在胡安·迭戈的梦里。那个清晨,当孩子们和好外国佬一起在流浪儿童的房间中醒来时,祈祷声已经飘到了楼上。

“圣母!”其中一个修女起头道,像是格洛丽亚修女的声音,“现在及永远,你是我的向导。”

“圣母!”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应和着,“现在及永远,你是我的向导。”

孩子们位于比胡安·迭戈和卢佩的卧室低一层的小礼拜堂中。每到圣日,还没等他们开始巡游,连绵不断的祈祷声便已传到了楼上。半睡半醒的卢佩也在念叨着自己的祷词,与他们歌颂圣母玛利亚的话语彼此呼应。

“我亲爱的瓜达卢佩圣母,你的正义映射在我们心中,让世界充满和平。”卢佩的祈祷带着些反讽的意味。

但是这天早上,胡安·迭戈刚刚醒来,还没睁开眼睛,卢佩便说:“你的奇迹发生了:我们的妈妈刚经过房间——她正在洗澡——她没有发现好外国佬。”

胡安·迭戈睁开了眼睛。好外国佬在睡梦中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般。但是床单已经不再盖在他身上。嬉皮士和他身上的受难耶稣都直挺挺地躺着,形成了一幅有关英年早逝、青春陨灭的画面。而这时,孩子们听见埃斯佩兰萨在浴缸里唱着某些低俗的小曲。

“他很好看,不是吗?”卢佩问她的哥哥。

“一身啤酒尿味。”胡安·迭戈边说着,边凑近年轻的美国人,确认他还有呼吸。

“我们应该把他带到大街上去,至少给他穿上衣服。”卢佩说。埃斯佩兰萨已经拔下了浴缸的活塞,孩子们听见了排水的声音。她的歌声也低了下来,可能是在用毛巾擦头发。

在楼下的小礼拜堂里,也可能是在胡安·迭戈那诗意的梦里,那个像是格洛丽亚的修女再一次要求孩子们跟着她重复道:“圣母!现在及永远,你是我的向导——”

“我想用我的手和腿环抱着你!”埃斯佩兰萨唱道,“我想让我的舌头亲吻你的舌头!”

“我看到一个小牛仔,裹着白色的亚麻。”沉睡的外国佬也唱了起来,“里面的身体和黏土一样冰冷。”

“谁知道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反正不是奇迹。”卢佩说,她从床上下来,帮助胡安·迭戈给可怜的外国佬穿衣服。

“噢!”嬉皮士男孩哼了一声,他还在睡着,或是彻底昏厥了。“我们都是朋友,对吧?”他不停地问。“你身上真香,你真美!”他对卢佩说。而卢佩正努力为他那脏兮兮的衬衫系上扣子。可外国佬的眼睛都没有睁开过,他根本看不见卢佩。他因为宿醉难以醒来。

“只有他不再喝酒,我才会嫁给他。”卢佩对胡安·迭戈说。

好外国佬呼出的气息要比他身上其他的部位更加难闻,胡安·迭戈试图通过思考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想着这个友善的嬉皮士会送他们什么。昨晚还比较清醒的时候,年轻的逃兵曾承诺要给他们一份礼物。

卢佩自然知道她哥哥在想些什么。“我觉得他买不起贵重的东西。”卢佩说,“五年或七年后的某一天,能得到一个简单的金色婚戒还不错。但我现在什么都不指望,只要他把钱都花在酒和妓女上面。”

仿佛应和着“妓女”这个词,埃斯佩兰萨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一如既往地裹着两条浴巾(头上系着一条,身上披着另一条),手拿那身萨拉戈萨大街的衣服。

“快看他,妈妈!”胡安·迭戈叫道。他开始解好外国佬的衬衫扣子,速度比卢佩系得还快。“我们昨晚在大街上发现了他,当时他身上什么都没有。但是今天早上,你看!”胡安·迭戈扯开嬉皮士男孩的衬衫,露出流血的耶稣。“是奇迹!”他叫道。

“这不是好外国佬嘛,他可不是什么奇迹。”埃斯佩兰萨说。

“噢,让我去死吧,她竟然认识他!他们肯定光着身子待在一起过!她什么都对他做了!”卢佩叫嚷道。

埃斯佩兰萨给外国佬翻了个身,拉下他的内裤。“你说这是奇迹?”她问孩子们。在男孩光着的屁股上,文着一面美国国旗,但那国旗被故意劈成了两半,他的股沟位于中间,这可不是什么彰显爱国情怀的画面。

“谁啊!”毫不知情的外国佬声音嘶哑地叫道。他面朝下躺在床上,近乎窒息。

“他一身吐过的味儿。”埃斯佩兰萨说,“帮我把他丢进浴缸,水能让他醒过来。”

“外国佬把他的家伙放在她嘴里……”卢佩念叨着,“她又把他的家伙放进……”

“别说了,卢佩。”胡安·迭戈制止了她。

“忘了我说的嫁给他的事吧。”卢佩说,“五年七年后也不会!永远都不会!”

“你会遇到另一个人的。”胡安·迭戈告诉他妹妹。

“卢佩遇到谁了?谁让她伤心了?”埃斯佩兰萨问。她正架着赤裸的嬉皮士的胳膊,胡安·迭戈抓着他的脚踝,他们把他抬去了浴室。

“你让她伤心了。”胡安·迭戈告诉他妈妈,“想到你和好外国佬在一起,她就很难过。”

“胡扯。”埃斯佩兰萨说,“每个女孩都爱好外国佬,他也爱她们。当他妈妈肯定很心碎,但是这外国小子能把世界上其他的女人都哄开心。”

“外国小子让我心碎!”卢佩哭号着。

“她怎么了,来例假了吗?”埃斯佩兰萨问胡安·迭戈,“我像她这么大已经来过例假了。”

“我没来例假,我应该是永远不会了!”卢佩叫嚷着,“你们不是说我发育迟缓吗?我的例假就很迟缓!”

胡安·迭戈和他妈妈把嬉皮士丢进浴缸,用水龙头里的热水浇他的头,可他既没有躲闪也没有睁开眼睛,唯一的反应是握住了自己的阴茎。“他很可爱吧?”埃斯佩兰萨问胡安·迭戈,“是不是个可爱的家伙?”

“‘从你的打扮,能看出是个牛仔。’”睡着的外国佬唱着。

卢佩本想替好外国佬打开水龙头,但当她看见他握着自己的阴茎,就再一次失落起来。“他在干吗呢?他肯定想着做爱——我就知道!”她对胡安·迭戈说。

“他在唱歌,没在想那些,卢佩。”胡安·迭戈说道。

“就是在想,外国小子整天只想着做爱,所以他看起来才这么年轻。”埃斯佩兰萨边拧开关边说。她把两个水龙头都打开了。

“噢!”外国佬叫嚷着睁开了眼睛。他看见那三个人都盯着浴缸里的自己。他可能没有见过埃斯佩兰萨此时的样子,身上紧紧裹着一条白毛巾,蓬松的头发披向两侧,露出美丽的脸。她已经摘下了头上那第二条毛巾。虽然这条擦过头发的毛巾有点湿,但是她想把它留给嬉皮士男孩。因为穿好衣服,再拿几条干净的毛巾到浴室里来需要一些时间。

“你喝得太多了,小子。”埃斯佩兰萨对好外国佬说,“你的身体装不下那么多酒精。”

“你在这儿干吗呢?”男孩问她。他笑得很好看,但那垂死的耶稣依然躺在他瘦削的胸膛上。

“她是我们的妈妈!你睡了我们的妈妈!”卢佩吼道。

“嘿,小妹妹——”外国佬招呼道。显然他没听懂她的话。

“她是我们的妈妈。”胡安·迭戈趁浴缸蓄水的时候告诉他。

“噢,这样啊。我们都是朋友,不是吗?都是好朋友吧?”男孩问,但是卢佩已经从浴缸边走开,回到了卧室。由于埃斯佩拉萨没有关上通往走廊的门,而卢佩又把浴室门开着,他们听见格洛丽亚修女和孩子们的声音从小礼拜堂来到了楼梯上。格洛丽亚修女把这强制的巡游称为孩子们的“健身运动”。他们踏上楼梯,随着修女吟诵着“圣母!”,就这样边祈祷边穿过走廊——每天如此,而不是只在圣日的时候。格洛丽亚修女说,孩子们的巡游对佩佩神父和爱德华·邦肖也有好处,这是“意外收获”。他们看见和听见孩子们反复吟诵着“现在及永远”都很高兴。

但是格洛丽亚修女酷爱惩罚别人。她很想惩罚埃斯佩兰萨,像以往那样,在她裹着两条毛巾,刚走出浴室时抓住她。格洛丽亚修女一定想象过,孩子们圣洁的歌声就像一把灼热的剑,在埃斯佩兰萨罪恶的心中燃烧。也许她还进一步欺骗自己:认为那些吟唱“你是我的向导”的孤儿们会对那两个妓女生的小孩——在流浪儿童被赋予特权的垃圾场孩子起到净化作用。他们竟然有自己的卧室和浴室,格洛丽亚修女可不想这样优待这两个孩子。这不是孤儿院应该做的,她想道。怎么可以为那些从垃圾场来、身上全是烟味的拾荒儿童提供特权呢!

但是那天早上,卢佩刚刚得知自己的妈妈与好外国佬的情人关系,她根本无心去听格洛丽亚修女和孤儿们对“圣母!”的祈祷。

“圣母!”格洛丽亚修女卖力地重复着。她停在了两个孩子卧室打开的门前,从那里可以看见卢佩正坐在其中一张没有收拾好的床上。孤儿们停在走廊里,不再前进。他们站在那儿,保持原本的队形,朝卧室内部望去。卢佩正在啜泣,这件事并不新鲜。

“现在及永远,你是我的向导。”孩子们重复着,在卢佩看来,他们已经重复了上百(甚至上千)遍。

“圣母玛利亚是个骗子!”卢佩对他们吼道,“让她给我展示一个奇迹,最小的就行!这样我可能会稍微相信,你们的圣母玛利亚除了从我们瓜达卢佩那儿把墨西哥偷走,还做了一点事。圣母玛利亚做了什么呢?她连让自己怀孕都做不到!”

但格洛丽亚修女和吟唱的孤儿们已经习惯了这个似乎发育迟缓的小无赖那难以听懂的咆哮。(格洛丽亚修女称卢佩为“小无赖”。)

“圣母!”格洛丽亚修女又开始重复了,孩子们也跟着继续祈祷。

他们看见埃斯佩兰萨像个鬼影般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于是中断了祷词。“现在及永远……”孩子们刚好停在这句话结束的地方。埃斯佩兰萨只围着一条毛巾,勉强遮住了身体。她那凌乱的、刚刚洗过的头发让孤儿们觉得她并不是孤儿院堕落的清洁女工。她以一种不一样的、更自信的面貌出现在孩子们面前。

“噢,别放在心上,卢佩!”埃斯佩兰萨说,“他不会是最后一个让你心碎的裸小子!”(这句话足以让格洛丽亚修女也停止了祈祷。)

“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卢佩哭着。(孤儿们和格洛丽亚修女自然没有听懂这一句。)

“不要盯着卢佩看,孩子们。”埃斯佩兰萨光着脚踏进走廊,对孤儿们说。“受难耶稣的幻象让她很困扰。她以为死去的耶稣在她的浴缸里,还有荆棘头冠、那些血,以及所有绑在十字架上的东西。谁被这种噩梦惊醒不会难过呢?”埃斯佩兰萨问格洛丽亚修女,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早上好,修女。”埃斯佩兰萨边说边大摇大摆地迈进走廊,仿佛只裹着一条又薄又紧的毛巾也能正常走路。事实上,由于毛巾太紧,她只能小步挪动,可她依然走得很快。

“什么裸小子?”格洛丽亚修女问卢佩。小无赖正呆呆地坐在床上,她指向敞开的浴室门。

“‘过来坐在我身旁,听我悲伤的故事,’”有人在唱道,“‘我被枪击中了胸口,知道自己就要死去。’”

格洛丽亚修女有些疑惑。在关于“圣母!”的祈祷停下来,衣着暴露的埃斯佩兰萨也离开后,这位脸庞瘦削的修女听出那个声音来自垃圾场孩子们的浴室。起初,她一定以为那是胡安·迭戈在自言自语(或对自己唱歌)。但是现在,修女确定自己透过水流声听出了两个声音:那个喋喋不休的是来自瓦哈卡垃圾场的男孩胡安·迭戈(佩佩神父赞赏的学生),让她吃惊的是还有一个年长很多的少年,甚至可以说是年轻男人的声音。埃斯佩兰萨口中的裸小子在格洛丽亚修女听来更像一个成年人,这也是她疑惑的原因。

然而那些孤儿毕竟接受过强制性的教育。他们被要求永远不能停下巡游的脚步。于是孤儿们也跟着走了进来,穿过两个孩子的卧室,进入了浴室。

格洛丽亚修女又能做什么呢?如果那里真的有一个年轻男子,无论他为什么长得很像受难耶稣,如同埃斯佩兰萨所说,他垂死着躺在两个孩子的浴缸里却被卢佩误认作幻象(这显然让她非常沮丧),她不是有责任保护这些孤儿吗?

至于卢佩本人,她不再呆坐着,而是跑向了走廊。“圣母!”格洛丽亚修女一边呼唤着,一边紧随孤儿们冲进浴室。

“现在及永远,你是我的向导。”孩子们在浴室里应和起来,随后他们开始大叫。而卢佩只是沿着走廊走远了。

胡安·迭戈当时正和好外国佬进行着非常有趣的对话,然而孤儿们却忽然冲进了浴室,于是我们便理解了胡安·迭戈(尤其是老年时代的他)为什么总是没法记得所有的细节。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的妈妈一直叫我‘小子’,我没有看起来那么小。”好外国佬开始了他的故事。(当然他在十四岁的胡安·迭戈眼里并不像个“小子”,胡安·迭戈才是个小子,但他点了点头。)“我爸爸在战争中死于菲律宾,许多美国人都死在那儿,但不是在那个时候。”逃兵接着讲,“我爸爸很倒霉。这种倒霉能传染一家人,你知道吧。这也是我觉得自己不该去越南的一部分原因,我们家很倒霉,但我一直想去菲律宾,去看看我爸爸埋在哪里,向他表达敬意,告诉他从没有机会见到他是多么遗憾,你知道吧。”

胡安·迭戈只是点了点头,他注意到浴缸一直在蓄水,但水位始终没有变化。他意识到浴缸在添水的同时也在等量地放水,可能是嬉皮士碰掉了排水塞,他那文着文身的光屁股一直打滑。他也在不停地往头发上抹洗发水,直到洗发水都用光,泡沫沾满了他湿滑的身体。而受难耶稣已经完全消失了。

“1942年5月,在科雷吉多尔岛菲律宾的一场战役进入了决战时刻。”嬉皮士说道。“美国人都被击溃了。一个月前的巴丹死亡行军,就是他们投降后逃亡了65公里。很多美国囚犯都没能逃走。所以在菲律宾,有一片很大的美军纪念公墓,建在马尼拉。我想去那里,告诉我爸爸我爱他。我不能还没去见我爸爸就去越南,然后死在那儿。”年轻的美国人说。

“我知道了。”胡安·迭戈只是这样说道。

“我想让他们相信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好外国佬接着说。他的整个身体已经被洗发水覆盖,只露出下唇那块U形的胡须。那个深色的区域似乎是他唯一有胡子的地方。他看起来太年轻,根本无须刮其他部分的脸,但是他已经逃离兵役三年了。他告诉胡安·迭戈自己二十六岁,他们在他二十三岁读完大学时就想让他当兵。

他就是在那时拥有愤怒的基督的文身的:他想让美国军队相信他是一个和平主义者。这个宗教题材的文身显然并没有起作用。为了表达他对祖国的恨意,他又增添了屁股上的文身——明显被股沟分为两半的美国国旗,然后飞来了墨西哥。

“假装成和平主义者给我带来了什么——三年的潜逃。”好外国佬接着说,“但是看看我可怜的爸爸身上发生了什么吧:他被送去菲律宾时比我现在还年轻。当时战争就要结束了,但1945年2月重夺科雷吉多尔岛时,他是两栖部队中的一员。他赢了会死,输了也会死。这难道不是运气不好吗?”

“是运气不好。”胡安·迭戈赞同道。

“我就说,我是1944年出生的,就在我爸爸被杀害的几个月前。他从没有见过我。”好外国佬说,“我妈妈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的婴儿照。”

“抱歉。”胡安·迭戈说。他跪坐在浴缸旁边的地板上。和大部分的十四岁孩子一样,胡安·迭戈很感性,他觉得美国嬉皮士是他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年轻人。

“轮椅小子。”外国佬用他那被洗发水覆盖的手指触了触胡安·迭戈的手,“答应我一件事,轮椅小子。”

“好啊。”胡安·迭戈说。毕竟他刚刚答应过卢佩许多荒唐的事。

“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你要替我去菲律宾告诉我爸爸我很遗憾。”好外国佬说。

“好——我会去的。”胡安·迭戈回答。

嬉皮士第一次显出惊讶的样子。“你会去?”他问胡安·迭戈。

“是的,我会去。”拾荒读书人重复道。

“噢!轮椅小子!我觉得我需要多几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好外国佬对他说。此时,他依然泡在水和洗发泡沫中,当孤儿们和怒气冲冲紧随其后的格洛丽亚修女走进浴室时,嬉皮士和他身上的流血耶稣已经完全消失了。他们依然不停地唱着“圣母!”以及“现在及永远——”不必说还有那句愚蠢的“你是我的向导”。

“他在哪儿呢?”格洛丽亚修女问胡安·迭戈。“这里没有裸小子。裸小子呢?”修女念叨着。她没有注意到水中的气泡(出现在没有洗发水泡沫的地方),但是其中一个孤儿指了指那气泡,格洛丽亚修女忽然看向那个敏锐的孩子指的地方。

这时,一只海怪从满是泡沫的水中冒了出来。我们只能猜测,身上文有受难耶稣的嬉皮士(两者可能已被洗发水融为一体)在那些被灌输过信仰的孤儿们眼中就像是一只带有宗教意味的海怪。好外国佬或许只是觉得,他这样从浴缸的水中出现会带来某些娱乐效果,毕竟他刚刚给胡安·迭戈讲了那样一个沉重的故事,所以试图转换心情。我们无从知道,这个疯狂的嬉皮士为什么要从浴缸底下冒出来,像只鲸鱼一样喷水,还把两只胳膊伸向浴缸两侧,仿佛他被钉在了十字架上,即将死去,就像他赤裸胸膛上的流血耶稣一样。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从浴缸中站起,俯视着所有人,也让他们看清了他赤裸的全身呢?我们无法知道好外国佬当时在想什么,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年轻的美国逃兵在萨拉戈萨大街上出名可不是因为理智。)

公正地说,嬉皮士把自己藏起来的时候,浴室里只有他和胡安·迭戈,他并不知道自己从水中出来时,会面对一群人——更不必说他们中大部分都是五岁左右的基督教信徒。事实上,小孩子们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这位“耶稣”的错。

“噢!”十字架上的耶稣叫道,他此时看起来更像是溺水耶稣,而对于讲西班牙语的孤儿们来说,他的“噢”带有外国口音。

有四五个小孩吓得立刻尿了裤子,一个小女孩尖叫得过于大声,导致许多孩子咬到了舌头。那些靠近卧室门的孩子们穿过卧室,大叫着跑进走廊。而那些认为自己无法逃离外国耶稣的孤儿们跪了下来,有的撒尿有的哭泣,并纷纷用手捂住了头。一个小男孩因为紧紧抱住了一个小女孩,被她打了一巴掌。格洛丽亚修女手足无措,只能把一只手放在浴缸上保持平衡,但是嬉皮士耶稣由于担心修女会摔倒,用他湿漉漉的胳膊环住了她。“噢,修女——”年轻人只说了这一句,就被格洛丽亚修女用她两只拳头打在赤裸的胸膛。她的拳头正落在耶稣文身那痛苦而虔诚的脸上,但是当她(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却抬起双臂,仰起头,用她那最虔诚的方式祷告起来。

“圣母!”格洛丽亚修女再次祈祷着,仿佛圣母玛利亚是她唯一的救世主和知己,正如那些回应她的孩子们所吟诵的,她是唯一的向导。

而这时,好外国佬脚底打滑,又跌入了浴缸,浮满泡沫的水从浴缸边缘溢了出来,淹没了浴室的地板。嬉皮士用双手和膝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决心关掉水龙头,这样水便可以排干。但当浴缸里的水迅速流尽时,孤儿们还在浴室里,他们主要是太害怕,所以忘记了逃跑,于是他们看见了外国耶稣光着的屁股上那(撕成两半的)美国国旗。格洛丽亚修女也看见了,一个如此庸俗的文身,与愤怒的耶稣风格完全不同。对于天性喜欢批判他人的修女来说,这个空浴缸中的裸小子身上散发着一种邪恶的违和感。

胡安·迭戈没有动。他跪在浴室的地板上,溢出的水浸湿了他的腿。在他周围,那些恐慌的孤儿们湿漉漉地蜷缩成一团。一定是他未来的作家潜质发挥了作用,他想到了重夺科雷吉多尔岛的两栖部队中死去的士兵们,他们有些还是孩子。他又想到了自己对好外国佬作出的疯狂承诺,并为此有些激动。一个人在十四岁时,可能因为想到未来某些虚幻的图景而兴奋不已。

“现在及永远。”其中一个湿乎乎的孤儿呜咽着说。

“现在及永远。”胡安·迭戈的声音更加自信。他知道这是对自己的承诺。从现在起,要抓住和未来有关的每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