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数杀人笔记(魔宙·社会派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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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1

2012年冬天,我进了江浦监狱,一待就是两年。

别误会,我没犯事,是去工作。或者说,是去实现梦想——我想成为一名作家。

有些朋友乍一听不太相信,他们觉得监狱里大概只有两种人——罪犯和狱警。其实,还有很多职工岗。比如我,岗位是新闻编辑。每个月,监狱文教楼的演播厅都会播一期半小时的视频新闻,片子由我来审核剪辑。

我大学在鲁迅美院读油画专业,原本要做画家,临毕业那年,读了几本犯罪小说,就魔怔了似的,自己也想动手写写。

毕业后,我无心画画,蹲家里半年码了三十万字,编了个长江沙霸江湖的故事,签给一个无良网文平台,只拿到六百块钱稿费。后来,书名和署名也被平台改了。

我创作冲动依然旺盛,整天闷在屋里酝酿下一部作品。看在父母眼里,我却是彻底废了,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一天晚上,父亲拍桌子发完火后,突然生出了一种情绪。他说,不指望你有大出息,但得有个稳定的工作。你去那儿干轻巧活儿,没事想写什么还能写什么。

“那儿”,指的就是江浦监狱演播厅。

父亲在监狱管理局有熟人。他看不得我整天在家闲逛,说二十五六岁不工作的男人都是“腌菜”。他宁愿坏了一辈子的清廉,替我打听了这份工作,也不希望自己儿子变成“无事佬”。

我一听急了,这是送我蹲监啊。转念一想,又立马答应。不管父亲是让我收心,还是送我个铁饭碗,这差事对我的写作都是好事——能进“监狱”,必定能见识到“风云”。

只是未曾想到,我在演播厅无所事事了十几个月,朝九晚五,两点一线,犯人的监管区都没机会进去。

直到2014年秋天,我遇到二监区的一个重刑犯。

那天,警官学院入监做警示教育,专门找了些曾是公职人员的犯人演讲。教改科来了一个科员跟拍,叫李爱国。他人长得细长精瘦,一身警服像挂在两根筷子上,扛着索尼摄像机到处走。

李爱国到演播厅借板凳,我正闲着无聊,帮他接过机器搁在桌上,向他请教摄像技巧。一聊才知道,我平时审播的狱内新闻,都是他采编的。我问他:“平时拍摄方便带上我吗?我帮你扛摄像机。”李爱国摇摇头,左右手交叉,捏了捏自己的肩膀。“是驼了,这一大块。”

我绕到他身后,惊呼道:“再不换人扛机器,以后出毛病了,工伤都算不上。我有一亲戚,跟你一样,脖颈后面拱出来一块肉,后来压迫神经,做手术花了好几万。”

他立刻笑着拿起摄像机塞到我怀里。“警示教育马上开始,你帮我扛一会儿,我教你一些厉害的拍摄技巧。”

我扛起摄像机,和他去了三楼会场。一百多平方米的会场,坐满了警校学员,我扛着摄像机站在过道中间。讲台长条桌中间坐着七八个领导,右侧放了一根话筒架。一个驼背的中年囚犯站在台上,正对着话筒发言,讲得声泪俱下。听他自述,曾是某县级市的政法委书记。

中年囚犯正讲着,有个青蛙眼狱警领着个犯人站到了我身后。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犯人体形健壮,个子比我高点儿,一米七八的样子,神似反町隆史。狱警递他一张纸,说:“稿子你不愿意写,我帮你写好了,给个面子,上去读一下。”

那犯人拉着脸,很不情愿的样子,回道:“我喉咙发炎,扁桃体还肿着,没法发言。”

我听着觉得奇怪,哪有犯人敢推诿狱警交办的事。

狱警又劝他:“这是监狱领导交代的,看我们以前同事一场的分儿上,别给我添乱好不好?别觉得这事丢人,你读一下,算你认罪悔罪态度不错,后面给你申请加分,能多减几天刑。”

这个犯人不说话了,举着纸看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纸面说:“就说这一件事。”

大约十分钟后,台上的中年犯人鞠躬退场,“反町隆史”上去了。我往后退了几步,扛着机器保持正向姿势,头歪过去问青蛙眼狱警:“这犯人以前是警察?”狱警扫我一眼,“嗯”了一声。我忍不住又问:“他犯了什么事?”青蛙眼没说话,专注看着台上。

我赶紧回头,把摄像机对准“反町隆史”。

“我叫蒋鹏,生于1990年,是警官学院2012届的毕业生,在江浦监狱当过实习狱警,工作期间因与犯人约架被解聘。我奉劝各位在座的警校学子,不要跟我一样鲁莽冲动……”

后面就是一串反省的套话。他一口气念完,台下的警校生却冒出一片嘘声,很多人交头接耳。有男生小声嘀咕:“明显避重就轻,他弄死人的事不提,只说打犯人的小事。”

两个女生扭着脸反驳:“什么叫弄死人那么难听,那是意外事件好不好?蒋鹏学长已经很惨了,你别再落井下石了。”

台上的领导抓住话筒咳了几声,底下安静了。校方领导想让犯人再讲一会儿,教改科科长看了看时间,回绝了。众人散场,李爱国拿回摄像机,看了看我拍摄的视频,说:“还挺不错的,很有天赋啊。”

我问他:“那事答不答应?”李爱国摆着手走远,说以后再聊。

没过两天,李爱国又来了。

监狱搞“创建”,领导点名批评狱内新闻没新意,太形式化,创新任务交给了李爱国。我拉他坐下,闻见一阵虎皮膏药味,故意拍拍他肩膀,说需要帮忙,尽管招呼。

李爱国扭了扭脖子,耸了耸肩,说走一步看一步,敷衍敷衍,能对付就对付。我见缝插针,问他还记得上回那个蒋鹏吗,那个当过狱警的犯人——采访他啊,现成的创新节目。

我提出这个建议,事先是打过主意的。上回在警示教育会场,蒋鹏一开口,我就预感到,我要的“风云”来了。

李爱国想了一会儿,说不行,他那事儿敏感吧。我说咱这儿又不是电视台,你想不想创新吧?李爱国说也是,教改科本来就有权采访——他咧嘴一笑,看着我问:“想不想学点更深入的拍摄技巧?”

2

12月底,李爱国领着我去了二监区。

当天气温很低,路面结冰,他穿着冬装警服,黑色毛领紧紧包裹着细长的脖子。我扛着摄像机小心翼翼跟在后面,胸口挂一张教改科特批的采访证。

二监区在监狱东面,一栋四层白楼,新建了院子,大门安装了指纹门禁系统。李爱国走到门口,掏出对讲机呼道:“二监区值班民警,二监区值班民警,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几秒钟后,对讲机回话,立刻有狱警打开了门禁。狱警不是别人,就是上次见过的青蛙眼。李爱国出示了采访批准条,我们进了监区。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监管区域。

监区走廊很长,水磨石地面,青蛙眼走在前面引路。右手边是监舍,二十几间监舍里挤满了囚犯,人挨人站床边。他们穿着蓝色冬装囚袄,剃光头。出工哨一响,囚犯挨个报数,排着队走出监区。

到了监区大厅,青蛙眼指着西南角一个棕色木质警务台,让我们在那儿等着。出工队伍排成长龙,囚犯们陆续从我眼前经过。他们大多数人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衣袖里,宽大的囚袄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军大衣样式。蒋鹏排在队列里,等他走到大厅中间时,青蛙眼冲他喊道:

“115,出列。”

蒋鹏站姿笔直,双手紧贴裤缝,大喊一声“到”,朝我们走来。走到距青蛙眼一米开外的位置,他停下来,双手扶膝,左腿后撤,蹲了下去,后背打得挺直,胸肌快要撑开棉袄,一看就是练过的。

按狱规,犯人与警官交谈,必须蹲姿并保持一米距离。

青蛙眼清清喉咙,故意放大声调说道:“蒋鹏,教改科准备给你做个节目,配合好了,后面对你改造的方方面面都有好处。”

“报告干部,我拒绝采访!”蒋鹏声音浑厚,大厅连响两次回音。

李爱国瞪着眼睛,脸色铁青。青蛙眼朝我们走过来,面露难色,让我们先回去。“我再给他做做思想工作,要是他确实不接受采访,那也没辙。”

回到演播厅,李爱国略显沮丧。我问他,你刚才看出猫腻没?他耸耸肩,问什么猫腻。

“那青蛙眼和蒋鹏演戏呢。”

他点点头,又耸耸肩,说那也没办法,人家不肯配合,也没法强求。我说不能就这样算了,蒋鹏不让采访,咱们可以先采访青蛙眼。

监狱食堂旁边有个小饭馆,晚餐时间,我订了一桌菜,点了几瓶啤酒,李爱国去食堂门口堵青蛙眼。菜还没上齐,李爱国拽着青蛙眼进了饭馆,两人互相恭维,李爱国喊青蛙眼“张队长”,青蛙眼喊李爱国“李科长”。

我立刻迎上去,跟着恭维几声。等入了座,菜上齐,走了三四杯酒,客套话都说腻了,李爱国举起酒杯说:“张队长,这么突然请你吃顿饭,还是那事,务必帮忙做做那个犯人的思想工作。”

青蛙眼给李爱国敬酒,两人干了一杯,说:“李科长,蒋鹏性格很倔的。他不想做的事,软硬都没用。”

我问:“张队长和蒋鹏原来是同事是吧?”

青蛙眼点点头。“他原来是警校的优等生,搏击冠军。板上钉钉考刑警,结果当了狱警。冠军脾气,把一个刺头犯揍了,断两根肋骨,狱警也当不成了。”

我敬了青蛙眼一杯酒,说打个架也不至于脱了警服换囚服啊——是不是还有戏?

青蛙眼酒量不行,几杯酒下肚,脸色通红润亮,开始说车轱辘话,有戏,有戏。不过不是戏剧,是戏弄,戏弄呀。

青蛙眼已经一副不能再喝的样子,我捅了捅李爱国。李爱国搭着青蛙眼的肩膀说:“老弟,上上心,试试看,成不成再说。”

青蛙眼摇摇手说,蒋鹏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爸的事,所以,说什么都没用。

我说这样,请张队长明天给我们看看蒋鹏的判决书,我们深入了解了解,回头再找他聊一次,实在不行就算了。

青蛙眼较劲似的点头,说:“行行行,你们不信我没关系,我能配合的尽量配合。”

第二天下午,李爱国夹着几页A4纸来了演播厅。他把纸递给我,说:“上面都是一带而过,你看看。”

我翻看纸页,判决书上写蒋鹏因使用虚假身份证件罪、过失致人死亡罪、脱逃罪,量刑建议为有期徒刑6年至8年,鉴于其有重大立功表现,最后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

我仔细地把判决书上蒋鹏的犯罪事由看了一遍,激动地看着李爱国。

“太有戏了,绝对创新。你在科室工作,能不能查到他当狱警时打犯人那事?”

李爱国说:“蒋鹏是2012年入职的,我在单位待了十三年了,上上下下,小年轻老干部谁不认识,唯独对他毫无印象。我一早就去狱政科翻档案,他总共没实习几天,就被解聘了。我找他当时监区的教导员问了,他打的犯人叫苏小杰,你猜他是谁?”

我摇摇头。

李爱国伸着脖子问我,1999年的“9·21”持枪抢劫案听过没。

我还是摇头。

李爱国缩回脖子说:“也是,你当年还小。那案子真是轰动全省,出事后,我家楼下的银行,好多天没人敢取钱。”

1999年9月21日到2000年元旦,四个云南文山人从云南一路抢到江浙沪地区,专抢取完款刚出银行的储户,每次只开一枪,打头,不留活口。四人人手一把54式手枪,一共作案11起,枪杀10人,重伤1人,涉案金额9.7万余元。

警方抓捕那天跟四人发生枪战,当场击毙了三人,另外一人送去医院后救活了——就是苏小杰。

李爱国说,苏小杰是四个案犯里最小的,当年未满十八周岁,没吃枪子,判了无期。

我问他,苏小杰在哪个监区服刑。

李爱国迟疑片刻,说也在二监区,那里都是重刑犯。

下午两点多,李爱国带我去二监区找苏小杰。犯人们都在操场上除冰,副教导员是个面善的小胖子,他把苏小杰喊到我面前,自己和李爱国聊球赛去了。

苏小杰高个,额头短,眉毛粗,厚嘟嘟的嘴唇干裂了,翘着皮。他很健壮,穿着蓝色囚袄,敞着胸襟,手上拿着一把铁锹。乍一看,有股邪劲儿。

我往后退了退,副教导员回过头,指着他说道:“苏小杰,把劳动工具放回原处,蹲下说话。”我找来两个小木凳,递给苏小杰,问他今年多大。

他接过凳子,愣了一会儿,说:“过三十了。”

我问他:“记得蒋鹏吧,跟你打架的那个狱警。”

他搁下凳子坐下,使劲点点头,说:“当然记得,他那不是打架,是要弄死我。”

3

蒋鹏两年前的夏天分到二监基建队时,苏小杰已经在江浦监狱蹲了十年。

二监每年都来新警,劳改犯喊他们“飞机杆”,因为他们的肩章是两个拐,像飞机翅膀。老犯都不怕“飞机杆”的,知道他们是刚出警校的“瓜娃子”,不把他们放眼里。

按老规矩,新警上岗第一天要认人头,熟悉犯人的长相、名字。那天,一百多个犯人坐在监区餐厅,一边吃饭一边看《非诚勿扰》。

蒋鹏走进餐厅,打算点个名。吼了两遍,却没人吱声,犯人各顾各的,聊天、吃饭、看电视。

蒋鹏耐不住了,把小岗——协助狱警监管工作的骨干犯——揪了起来,让他关电视,吹哨子集合。哨子一响,电视一关,犯人都来火了,一片嘘声。按照规定,就餐时间看电视是受监规许可的,是犯人的权利。

餐厅分两间,一间二十平米,中间打通。桌椅是不锈钢的,固定在地面,防止犯人发生殴斗时用来伤人。蒋鹏慢慢走到警务台,站定了,也不讲话。警务台是一张一百多斤的不锈钢桌子,桌子下面有两套音响设备,桌面有一个话筒。他猛地一使劲,将警务台举到腰部位,搬着它放到餐厅的正中间,然后猛地放下。一声巨响,水磨石地面被桌角砸出两块硬币大小的凹坑。

他将点名册摔在桌面上,餐厅里鸦雀无声。

整个监区挑不出几个人能将警务台举起,这不像举一百多斤的杠铃,桌面太宽,不好着力。懂的人一看就知道,蒋鹏是个练家子。

认完人头,小岗喊了四个人才将警务台腾回原处。五分钟,点名完毕。

监区规定,新来的狱警每周要和犯人一对一谈话,做思想工作。一周后,轮到苏小杰,俩人怼上了。蒋鹏狠归狠,苏小杰却不认,他在二监待了十来年,上到教导员,下到监房大组长,都起码认个脸熟,说话客客气气。

当时,蒋鹏坐在警务台后面,苏小杰拿着一个塑料小方凳站着。蒋鹏叫他坐下,苏小杰说自己痔疮犯了,站着聊。蒋鹏不信,一巴掌拍在桌面,警务台上的国徽都震掉了。

苏小杰也来火,说没法坐,必须站着。

“我当时想,自己坐牢十来年,什么事没见过?严管队、禁闭室前前后后去过七八次了,什么事怕过啊?”

蒋鹏说:“要不找个犯医给你验个肛?”

苏小杰不想受罪,把塑料凳子扔到地上,用脚挑到合适的位置,跷着二郎腿坐了下来。

蒋鹏又一拍桌子,说:“你是老犯了,不知道标准坐姿什么样?”

“我当时就直接开骂了,说你知道我是老犯,还搞什么入监教育?你个‘飞机杆’,老子够给你脸了。知不知道老子蹲了十年牢了?十年前你鸡巴还没长毛呢!”

对狱警来说,犯人敢这么顶,是明摆着“抗改”了。

蒋鹏真急了,拍着桌子站起来,半张脸通红,拳头拧紧。另外两个警官赶紧跑来,把苏小杰带到办公室去教育。

“我这么跟你说,一般的无期犯正常情况下认真坐满两年牢就可以申请改判有期。我当时坐牢十年,还一直没改判,知道我坐牢有多不认真了吧?每年都要干几场架,最多给我加刑——但我本身就是无期徒刑,到顶了,还能枪毙我?”

从办公室出来,苏小杰就朝蒋鹏竖中指。蒋鹏一步冲到他跟前,伸手就是一个过肩摔。办公室的警官冲了出来,拖住要反击的苏小杰,说他挑衅警官,当场罚他戴镣铐一周。

苏小杰告诉我,蒋鹏再狠,他都不怕,因为自己从小就是狠着长大的。他17岁就跟三个文山的大哥出来闯,四个人都没有了父亲——不是死于尘肺,就是死于矿难。几个人从小练刀练枪,拳头照着墙上打,杀人也没手软过。

“一个刚来的狱警我会怕?当场气炸了,我就使劲骂,说你查查老子案底,老子在你没长屌毛的时候就打死过警察。”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句话惹出了后来的事。

苏小杰被铐在监房大门的铁栏杆上反省,蒋鹏没再说话,进了办公室。回来时,他径直走到苏小杰面前,贴着他的面孔站着,一直瞪着他,眼睛里全是血丝。

有警官看蒋鹏不对劲,跟在身后劝。

苏小杰也不示弱,凑到他耳边撂狠话:“有本事解开老子镣铐,打一架。”

蒋鹏没说话,整理了一下苏小杰的衣襟,留下句“好好反省”,说完走了。

当天晚上九点半,点名熄灯。苏小杰戴着镣铐刚躺下,听见监区门禁“滴”一声响,知道是蒋鹏来了。

蒋鹏敲敲监房门,一边开门一边喊苏小杰。苏小杰笑他:“警官,大半夜喊我干吗?请我抽中华吗?”犯人跟着起哄,喊道:“抽什么中华,抽雪茄,我这藏了一支。”

蒋鹏摇了摇铁门,说不想睡觉的都出来。没人再说话。

苏小杰出了监房,蒋鹏一把拉上房门,锁起来。苏小杰见他换了一双黄色的球鞋,知道这是决心要打架。

苏小杰跟着蒋鹏,一路进了水房。他笑一下,问蒋鹏:“水房是不是没监控?你不怕我打死你都没人救?”

水房砌着水泥洗手台,地上白瓷砖湿漉漉的,拐角摆一个不锈钢菜桶和一个拖把。蒋鹏没说话,抄起拖把拖起地来。

苏小杰走到蒋鹏面前,伸出手说:“把我镣铐解了,热一下身。”蒋鹏拿起苏小杰的手看了看,又放下,继续拖地。苏小杰不耐烦,“开呀?怕啦?怕就送老子回去睡觉。”蒋鹏还是不说话,放下拖把,脱了警服。苏小杰继续挑衅他:“脱了,你就再也没机会穿了。”

这话刚说完,蒋鹏突然走到他面前,抬手一耳光,打得他连退两步,嘴角冒出血。

苏小杰急了,拖着脚镣冲上去,跟蒋鹏扭打在一起。他动作缓慢,没占到什么便宜,被蒋鹏一腿扫在腮帮上,摔在角落的不锈钢菜桶里。蒋鹏又扑上去打,苏小杰翻身抱起菜桶来挡。蒋鹏整个身体压上来,肘拳相加,一刻不停,打了有一分多钟。不锈钢菜桶被打成了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

“我脑子里嗡嗡响,心里觉得不对劲,哪来这么大仇?约个架,打一下,顶多以后谁服谁的事。”

蒋鹏打得精疲力竭,手上慢下来。苏小杰趁机扔了桶,伸手用手铐勒住他的脖子。蒋鹏想将手臂插进他的手腕内侧,但身上泄了力气,软下来。苏小杰一边勒一边骂:“你这鸡贼警察,让我戴着镣铐挨揍,这公平吗?老子现在绞死你。”

蒋鹏说不出话,脸色已经乌紫。他拍了拍苏小杰手臂,示意有话要说。苏小杰手上松了劲儿,说:“服了吧?”

蒋鹏扶住他的手臂,气喘得跟风箱一样,边喘边说:“苏小杰,你他妈还有脸说公平?你开枪抢劫的时候,对那些受害者公平吗?你拒捕杀警的时候,想过公平吗?你开枪打死的那个协警,是我爸。”

“我一听,傻了,手也彻底松劲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讲实在话,当年那个画面我隔三岔五就会梦见一回。”

我打断苏小杰,关掉录音笔,确认文件保存正常。然后跟苏小杰说:“你可想清楚,你说的每句话都是要负责的。”然后,又重新打开录音笔问苏小杰:“你确定当年被你打死的警察就是蒋鹏的父亲?”

苏小杰说:“我可查不了档案什么的,但我确定。我就那么一松劲儿,蒋鹏翻起身把手铐卡在我脖子上,就凭那股要弄死我的劲儿,我也确定。

“我对他说,我是无期,你打死我不值当,别脱了警服换囚服。”

苏小杰解释,他当时不是怕死,是“真心实意”不想一个年轻人就这么毁了。

我说:“你怎么还替警察着想了?”

他没回答,鼻子里哼了一声,要给我讲讲他们当年的情况——

我们四兄弟在镇江一个信用社抢了四万块,原本想好的逃跑路线被到处设了卡,我们就先逃到了一个小镇上,盘算在小镇躲几天。找到一间废弃的简易工棚,位置比较偏,周围长了一米多长的枯草,很隐蔽。大家合计一下,就躲了进去。

当时零下好几度,晚上睡觉冷得受不了。我三哥就出去捡稻草和木柴生火,夜里雾水厚,木头稻草全潮兮兮的,半天点不着火。我们身上带了四把枪,六包子弹。三哥拆了四颗子弹,用火药引火。火苗一下旺起来了,但木头稻草不够烧一晚,他又出门捡柴火,回来时说不好了,四颗弹壳掉外面了。

我们之前已经作案十一起,开了十一枪,警方早就摸透了我们用的什么枪,什么子弹。掉了四颗空弹壳,你想想,要有人捡到送派出所,还得了?我们就藏不住了。

当时想着连夜跑,但镇江那案子风声没过,跑也没处去。三哥叫大家出门帮忙找,不然他心里不踏实。夜里太黑,天蒙蒙亮才能出去找。我们是前一天傍晚发现这间棚房的,周边一圈都是一米多长的荒草,以为很偏僻。早上出门找弹壳才知道,周边一百多米是荒地,外围是个池塘,大早上一群妇女蹲那儿洗衣服洗菜,叽叽喳喳地说笑呢。你说这不麻烦了,我们四个外来人一下就露了脸。小地方对陌生面孔很在意的。

掉弹壳的事是我们太疑神疑鬼了,如果不出来找,躲棚房里根本不会暴露。这会儿我们也不能返回呀。四个大男人往一间废弃的棚房里去,这样更有问题,更可疑。我们只能装作是出早工的民工,往镇上方向去。等池塘边的人少了,我们再躲回棚房。

那天注定倒霉。我们在柏油路上没走几步,拐角处冲出一辆自行车,撞到我二哥的腿了。一个背着书包的女中学生,长辫子,跟我二哥道歉。自行车撞一下没大事,但二哥的枪掉地上被女学生看见了。二哥直接上去捂住女学生的嘴,掐着她的脖子将她往拐角推。大家一起上去,帮二哥掐女学生脖子。你说奇怪不奇怪,四个男人掐死个女学生费劲着呢,折腾好几分钟,人还活蹦乱跳的。路上的人开始多起来,结伴的学生从远处骑自行车来了。二哥用枪把手把女学生敲晕了,大家只能撂下她赶紧跑。

我记得我大哥当时抱怨一句:开枪开惯了,用手掐不死姑娘,一个比一个手软,今天肯定完蛋了。

大哥预感不错,我们躲回棚房没一会儿,警察就把那里包围了。我们把手枪上膛,用一根梁木抵住房门,带头撞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警察。他穿了防弹衣,身后站着一个端着冲锋枪的。门被他撞开后,我们四个同时开枪,老警察的防弹衣上先中了几枪,跌倒在门边,后头那个没来得及开枪,肩膀和左腿中了枪。我大哥上去补枪,老警察扑上去帮他挡枪。大哥一枪打在老警察额头上,一枪打在他脖子上。然后一群警察冲进来,好多人一起开枪。我大哥、二哥、三哥被打成了筛子,他们的血溅到我脸上,还是烫的。我也挨了三枪,一颗子弹擦着心脏过去,我也不是不想偿命,没死成叫我怎么办?

有时候我常常想,我们那天四个人一起掐那个女孩,为什么没掐死她?后来想通了。大家那天都预感已经穷途末路,弄死个娃娃不起作用,大家的手也就软了。我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而且还能在里面碰见那个老警察的儿子。我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4

蒋鹏作为实习狱警,在水房和苏小杰约架属于严重违纪。水房没有探头,苏小杰本想隐瞒,但那个不锈钢菜桶被监区领导发现了,上面都是拳印,领导认为有人恶意损坏公物,要彻查,揪出这颗老鼠屎。

通过调阅监控,发现那个不锈钢菜桶是晚上收封时放进水房的,虽然水房的监控有死角,但过道里的画面可以看出菜桶当时完好无损,蒋鹏带苏小杰去水房打架的事就瞒不住了。

监区安排苏小杰验伤,发现他断了两根肋骨,这事性质变得更严重。蒋鹏后来被解聘,算是从轻处理了。

弄清这事后,我还不满足。约架被开除他在报告上也提到了,但肯定不是他的重点经历。

从判决书上可以看出,他被开除后不久,开始私下查案,追捕一个叫冷国辉的刑满释放人员,最后还导致其意外死亡。要弄清楚这件事,还得蒋鹏亲自开口。

再次找蒋鹏之前,我让李爱国帮忙查了一下蒋鹏父亲的档案。

蒋鹏的父亲叫蒋富民,2000年牺牲之前,在古柏镇派出所干了十年协警——并没有正规编制。据说蒋富民牺牲后,因为单位没给申请烈士,家属还到单位大闹过一场。

过了两天,临近饭点时,我和李爱国去了二监区,顺道从职工食堂打了三份盒饭,有一份是带给蒋鹏的。李爱国在科室工作多年,做犯人思想工作比我有经验。他说别小看一份盒饭,犯人的伙食长年累月是水煮大锅菜,盒饭也能馋得他们流口水。但也不能搞得太刻意,买三份一块吃,犯人才不会觉得别扭。

我们在二监区谈话室等着,几分钟后,青蛙眼领着蒋鹏来了。李爱国让蒋鹏坐,递他一份盒饭,说:“你吃盒饭吧,我们聊一会儿,估计会错过监区开饭的点。”

蒋鹏接过盒饭,推到一旁,直接说道:“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你们别白费功夫了。”说完他指了指放在桌面上的摄像机。

我顺着他的话问:“是不是因为你爸以前的事?”

这话好像激怒了蒋鹏,他语气变得生硬起来,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我现在这样是我活该,我爸怎样,也是他活该——你们走吧。”

我和李爱国吃了一惊。我想激他一下,故意说:“你爸当年替人挡枪子儿很英勇,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蒋鹏不吭声,径直走到谈话室门口站着。

出了谈话室,李爱国说:“你这样不行,他不愿说,弄不好真有难言之隐。我们挖人家的经历都是出于私心,你这刺痛他一下很没必要。这采访,我看算了吧。”

青蛙眼追到门口,送了我们两步,他说:“你们不信我吧?都说了,没戏,你们还是找点其他素材吧,不送了。”

李爱国放弃了这个“创新”节目,半个月没来找我,只留下了那张教改科批的采访证。

蒋鹏的再次拒绝,却让我更放不下好奇心。我揣着采访证四处打听,想知道冷国辉是谁——这是蒋鹏判决书上最后一个线索人物。

直到元旦假期,也只了解到一点档案资料。冷国辉是本地人,1970年代出生,1997年底到1999年曾在江浦监狱服刑,案由是偷盗。2000年初,出狱后没多久,他再次行窃被抓,因涉案金额小,关了一个月就被释放了。抓他的人,就是蒋鹏的父亲,协警蒋富民。

当时,距离蒋富民中枪牺牲不到一个月。

这令我兴奋不已。虽然之后几天再也没打听到什么具体的事,但这种关联已经极大地刺激了我的想象。我甚至想,就算采访不了蒋鹏,这也够我“创作”出一段错综复杂的悬疑情节了。

5

元旦假期过后,李爱国又来演播厅找我扛机器。监狱要在会见室搞一场开放日活动,让犯人亲属入监探视。

我跟他到了会见室,那是一个两百多平方米的大厅,有很多玻璃隔间。走廊尽头站了一群家属,穿着花花绿绿的羽绒服。正常情况下的会见,犯人坐里面,亲属坐外面,隔着玻璃用电话沟通。因为开放日的缘故,亲属也可以进来和犯人近距离接触。进来之前,先要核验家属身份,然后再通知各个监区将犯人带入会见室。

聚集的亲属太多,两个负责核验身份的女警喊我和李爱国帮忙。

有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拎着一袋子书往队伍前面挤。她站到李爱国面前,着急忙慌地说:“警官,我光顾着这个袋子了,把包落在了公交车上,身份证钱包都在里头。”

李爱国说,那不行,下次再来吧。妇女把一袋子书送到他面前,说:“警官那麻烦你把袋子转交我儿子。”李爱国挥手打断了妇女的话,严肃地告知她,警官不能私带物品给犯人。说完,就把妇女往队伍后面推,妇女心不甘,拎起袋子往前送,喊着:“我儿子是二监区的,警官帮帮忙。”

那袋子里有十几本书,她猛拎起来,吃劲了,整个人踉踉跄跄,跌坐在地上,脸色发白。

我赶紧去搀了一把,她摇摇手,不愿站起来,说,低血糖,晕。李爱国示意我把她带到会见登记室。我把地上的袋子拎起来,里面都是漫画书,有《名侦探柯南》和漫威英雄系列。她扶着墙站起来,跟我去了会见登记室。女警官的办公桌上摆着麦片,我要了一袋,给她冲了一杯。她喝下麦片,脸色缓和了一些。

她的眼神空洞洞的,法令纹深刻得像两条对称的刀疤。我看她捧着杯子的手,皱巴巴,长了冻疮,骨节粗大。她放下杯子,抱怨自己:

“记性差得不得了,右手拎着这个袋子,左手就忘了钱包,里面有身份证、现金。要给我儿子上账的呀。他性格本来就倔,以前不让我来看他,只准通信,好不容易今天来看看,我这记性坏事。”

我没话说,也硬生生地劝了一句,下个月再来吧!

说完,我转身出门。她拎着一袋子书追上来。“帮帮忙,我儿子在二监区,叫蒋鹏,帮帮忙,他叮嘱我带这些书给他的。”

我停下脚步,转身重新打量一下她,再次核实一遍:“您是蒋鹏母亲,当过狱警的那个蒋鹏?”

她点点头,问我:“你认识我儿子呀?”

必须承认,我心中掠过一阵自私的喜悦,立即扶她重新坐下,想马上问她蒋富民和冷国辉的事情。然而,看到她不知所措的表情和那两道刀疤一样的法令纹,话到嘴边突然卡住了,摇了摇头,岔开话题。

我说:“这样吧,我也不是狱警,这些书我只能帮你转交给二监区的狱警,看他怎么办。”

没等她再开口,我拿过那袋子书,抱在怀里。她看看我,连声致谢,颤巍巍地往门外走。我跟上去问一句:“您钱包掉了,怎么回去呢?”

她说:“口袋里有四个硬币,坐趟公交转个地铁就到了。”

我塞给她五十块钱,“公交站走过去有小一公里的,您打个车吧,您这身体别又晕在路上”。

她接过钱,又连声谢我:“那我下次来还你。”

看她慢慢走远,一阵沮丧突然涌上来。我觉得自己真是无聊极了,像个窥探隐私的狗仔。

转眼又一个月过去,我再也没和李爱国提过蒋鹏的事。春节后的一天,我在演播厅煲剧,青蛙眼来了。刚进屋,他就掏了五十块钱递我,说:“蒋鹏让我还你,跟你说声谢谢。他妈上个月来会见时没找到你,把这事跟蒋鹏说了。”

我给青蛙眼倒了杯开水,说这种小事也至于跑来。

青蛙眼接过水,笑笑说:“蒋鹏让我来说一声,采访的事他答应了。”

我拿起那五十块钱,盯了几秒。

关于悬疑小说的想象再次从心底飞升而起——至少,在我真正了解蒋鹏身上的故事之前,我幻想出的那点“风云”传奇还挺令自己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