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死
徐碧雲嫁後。一心一意的把愛情注在丈夫身上。伊是聖馬利亞的畢業生。在學生時代。頗負豔名。父親雖死。遺產狠豐。伊母親對於這明珠般的女兒。自然用著十二分的心血。愛護將惜。打扮得花般嬌媚。玉般瑩澈。誰人見了不愛。但凡撫育兒女的心理。和藝花一樣。藝花的人。見自己手種的花一天天蓓蕾馥郁。如何不喜。撫育兒女的人見自己手裡大的兒女。一天天長大明艷。也如何不喜。但是花兒到蓓蕾馥郁的時候。便有許多浪蜂蝶聞香而至。把花的主人心血培植的成績輕輕地蹂躪了。何况女兒家到了長大明艷時期。自然也有許多富於情感的少年追逐獻媚。幸而碧雲的母親防範得嚴密。沒有弄出什麼大岔子。然而碧雲潔白的心幕已淡淡描著。一箇陳玉屏的小影。這是未婚以前的事。
但是碧雲婚後的心幕。却把陳玉屏的小影易以趙夏聲了。伊和夏聲的結婚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過在訂婚後的三箇月內。也曾聯臂偕行。在戲院酒樓各處公共娛樂的塲所。消遣了好幾回。彼此把意志談談。甚為投合。夏聲年已三十。大碧雲足足十年。並且在日本留學。戴著法學士的頭銜歸國。老成練達。狠够做丈夫的資格。可惜有一箇毛病。生性多疑。喜歡辯駁。無論什麼問題。到他老人家手上總有一番精密週到的考慮。然後用極銳利極透闢的議論判斷是非。真像老吏斷獄一般。下箇斬釘截鐵的判語。他這判語成立以後。再不許別人反駁一句。以為只有他的是對的。別人的總是錯的。他的謂之真理。別人的却是强辯了。因為這箇緣故。夫婦間愛情。往往因談笑之間發生起衝突來。辯論的終結常使碧雲忍氣吞聲。鬱著滿肚子眼淚。自怨命薄。然而總原諒伊丈夫是箇法學家。
夏聲回國後也曾做了不少的法學上的著述。以資格和學問論起來。在審檢兩廳爭把交椅决非難事。可是他好辯論的脾氣。時常三句不離本行。向人辯駁無所謂的問題。便傷了許多情感。失了許多機會。因此夏聲雖自負法學精湛。到如今還是一名律師。又因和現在的法官沒甚來往。雖有案件到手。據理力駁。結果還是敗訴。因此經手的案件便一天天減少起來。夏聲的脾氣也越覺得燥烈偏僻。與世相違了。
冷落的律師生活使夏聲異常沉悶。幸而碧雲整頓全神。把熱烈的愛慰安著伊丈夫。夏聲在寂寞無聊的當兒。便携著他夫人。到熱鬧的歡笑聲裏去。尋覓快樂之神。旁人見了。他們都讚嘆著。好美麗的神仙眷屬呵。他們自己也未嘗不以此自傲。
失意的律師。不單是夏聲一人。有許多坐冷板櫈拍蒼蠅閒著的律師。因為律師公會坐得沒趣。便想法兒消遣他們五塊錢一點鐘的律師談話費的黃金光陰。組織了一箇什麼社。這什麼社的旨趣和臭名士吃酒賦詩的詩社差不多。只是法學家的本領。祗能引證法律。却不能做臭名士的五律七律。因此把吃花酒逛窰子來代替。一則不用挖空心思自討苦吃。二則醇酒美人慰花博醉是何等風流的韵事。夏聲為著同病相憐的緣故。也當了一份社員。
這箇什麼社成立後。那班失意的律師也居然大忙起來。夏聲天天在社中打牌。晚上又吃花酒。非弄到夜深兩點鐘回家不可。這麼一來。那裡還有時間和妻子携手偕遊。但夏聲既飽享了伉儷之福。日久厭生。覺得這燈紅酒綠場中。別有一番風趣了。
雖然如此老成練達的夏聲。在這種地方不過及時行樂。趁著熱鬧。並不想拖泥帶水沉溺下去。對於朋友們尚且諄諄勸誡。自己自然格外自重。從沒有在妓寮裏頭過夜。最夜三點鐘四點鐘大風大雨也要趕回家去。朋友們笑他有季常之懼。他却撚著兩撇八字式的小鬍子笑嘻嘻地說。我已一把年紀。起碼也有三等伯父的資格了。鸨兒愛鈔。姐兒愛俏。我雖襄王有夢。他們却神女無心哩。這種說話。他在夫人面前也時常這般自負的。
混了一年。碧雲覺得丈夫的行動和神色都有些不對。至於怎麼不對。連伊自己也說不出來。夏聲雖不曾在外邊過夜。却總覺不對。一天是燈節的前幾天。夏聲忽然說。我在廣州住得厭了。這次有箇朋友約著到香港去看跑馬。我橫竪閒著沒事。准定今夜夜船去走一遭哩。碧雲笑道。看跑馬嗎。這是何等有趣的事呵。便强著要同去。夏聲沉著臉兒道。你不能去。同船的都是男子。單你一箇婦人。很不便當。碧雲吃了這箇沒趣。便不說什麼。忍著氣命傭婦拿出夾必袋來。把夏聲的衣服整理妥當。這都是夏聲平日教訓的成績。他常說做婦人的應該如何如何帮丈夫做事。纔够得上日本人所說的良妻賢母。碧雲聽在心裏。遇事總帮著丈夫做。這時夏聲見妻子既不反駁。又替他整理東西。臉上不禁露出笑容來。拈髭說道。老實告訴你。我這回赴港。並不是真心看跑馬。因著一件案子。須待找香港皇家大律師。研究一下。然後著手辦理。若是真看跑馬。那有不和你同去之理。碧雲道。你到了香港住在什麼地方。夏聲道。大概是東京酒店。一面又轉口說。現在還說不定。或許在朋友家裏。碧雲笑了一笑。夏聲去時。碧雲送到門外。叮囑早返。夏聲說决不久留。最多兩日。碧雲笑道。兩日不回來。我决定下港。這原是笑話。夏聲也笑說狠好。過了兩天。夏聲果然不回來。碧雲在家裏坐得心焦。等得眼跳。越想越覺夏聲的行動奇怪。若是幹秘密的壞事。他是法學精湛的人。斷不會躬自違法。或者有了外遇。這層倒比較的近理。但夏聲平日狠自負正經。又時時談著法律。談著道德。並且夜夜都回來睡覺。外遇又何從說起。這樣胡亂想了一陣。總覺懷疑。便决意下港找伊丈夫。因為有預言在先。即使非夏聲所喜。也不能怎樣怪伊。次日一早草草梳洗過了。便帶了一箇隨婢女。赶著去搭火車。登車時候。距離開車只有五分鐘了。擠滿了一車的人。碧雲前後踱了一回。找不到一箇座兒。只得站著。忽然身旁坐著的那箇人站起來。意思是讓給伊坐。伊裝作不見。不願意領那人的情。却早給別的眼快的坐下去了。那人低低的在伊身後說。徐姑孃。許久沒會面了。碧雲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却是一箇西裝少年皎然亭立。風度疎俊。雖銜著一枝雪茄狂吸。面前障著一陣輕煙。却狠清楚的能够辨認這人是陳玉屏。伊忙笑頷道。正是想不到在這裏會面。說著心弦顫蕩起來。想起玉屏是箇遠戚。從小兒在一起玩耍一起飲食。兩家尊長都笑著說一對小偶。後來漸漸長大。彼此都含意未洩。狠有些意思哩。到十六歲那年。玉屏奉父命到北京去讀書。從此便相分離。非但沒有會面的機會。因為碍著母親。連信都不通了。好容易過了五箇年頭人事滄桑。忽忽如夢。不意忽在這裏相逢。碧雲想得入神。竟有些呆了。玉屏見伊不語。自不便再說什麼。只呆呆地瞧著伊。彷彿比從前瘦了些。但是秀髮亂雲。明眸剪水。那種美人標格。還是一樣。不過從前梳辮。如今綰髻。在這上頭不無今昔之感罷了。
軋軋的車聲竟不能喚醒兩人的癡想和獃視。引得滿車的視綫都向他們兩人了。一會車上的職員走來。說你們兩位和這婢女沒有座位嗎。請進頭等坐罷。他們買的都是二等車票。聽得職員這樣說。便隨著到頭等車中。職員開了一箇房給他們。很寬適而且舒暢。可是兩人面對面坐著。都呈著侷促的神態。深恨這車中的座兒。為什麼不背對背設置。假使背對背設置。彼此都用不著訕訕的紅著臉兒了。在碧雲的心〔裡〕迴溯舊事。不無感慨。現在雖說嫁了。但年紀還輕。一箇年輕的婦人和舊日理想中所愛慕的男子。驀地相逢。怎麼不驚。至於玉屏。他在大學畢業回來未久。屢次想把碧雲的消息問人。不知何故這句話到了嘴邊。却又屢次縮了回去。今天在車上無意中會面。豈非天幸。玉屏這一喜。宛似天空中跌下來的寶貝一般。只當是夢。便忍不住問道。姑孃一向可好。伯母無恙嗎。碧雲說了一句託庇。玉屏道近來姑孃還在聖瑪利亞嗎。碧雲道。慙媿得很。算是畢業了。玉屏道。姑孃真快。近來想已服務教育界了。碧雲道不。玉屏見伊問一句答一句。已覺沒趣。聽了這聲調顫巍著的不字。越覺有無限冷淡奚落之意。暗想我把聲氣換伊冷氣。未免〔太〕不值得了。胸中便有些不快。不願再問。停了幾分鐘。相對默然。玉屏自念女子年紀大了便不同。不像從前的天真爛漫。胸無城府者般可愛了。但是時候不過幾年。雖不能像當年這般親密。難道連普通朋友都不如。竟當陌生人相待嗎。想著氣憤憤的望著車窓外的遠山發怔。他却總不想起碧雲竟會嫁的。碧雲因昨夜未得到酣適的睡眠。這時心府裏充滿了驚惶和悲感。一時竟無話可說。也把視綫移到車窓外去。好容易過了一站。玉屏再不能忍了。便問姑孃許久沒會面。像是生疎了。我北上後也曾寫過好幾封信。總未見復。不知道可曾收到。碧雲囁嚅道。怎敢生疎。信也收到的。不過那時嬾得很。又因別的原因牽纏著。所以沒復。很對不起。其實我也很相念。陳君北上後的生活。可能說些給我聽嗎。玉屏見有了回話。方纔安心。高高興興的說道。我平素最喜歡研究政治。所以進北大也是考入政治系的。我之所以研究政治。並非想做什麼官。實在見國人對於政治太缺乏常識。太過放棄了。所以特地〔埋〕頭研究了幾年。預備將來進而於國家稍有所補。這是我箇人的旨趣。至於這幾年來的學生生活。非常活潑而且愉快。即使一世過著這種生活。也不會厭倦的。你也是學生生活的過來人。對於我這番話或許表示同情罷。說到這裏。見碧雲的神色甚為感動。玉屏又道。現在雖說學成了。然而沒有地方可以稍展我的懷抱。要是有專門學問的人。也要像卑污齷齪的小人〔鑽〕營自進。那麼未免把自己的人格看得太低。甯死也不願為哩。碧雲慨然道。中國政治之所以永沒清明之望。實因不肖者競進而賢者隱退。像陳君這般人材。假使因積極而歸於消極。豈不可惜。碧雲這話本是有感而發。不意玉屏聽了。以為是紅粉憐才。蛾眉知己。不覺銘感入心。暗想我陳玉屏這樣人。得到美人櫻唇中一語之褒。雖死可無遺憾了。便謙遜了幾句。碧雲自覺所說過於親切。臉兒微紅。可奈話已出口。沒法收回來哩。玉屏又道。我們一別幾年。姑孃的學問自然是大有進步。別的不論。只聽談吐。已是一箇通人了。只不知道姑孃現居何處。還是從前的地址嗎。碧雲含含糊糊的應是。却又跟著搖搖頭。玉屏弄得莫名甚妙。究竟不知道是還是不是。又問道姑孃的車票。是否直到香港。碧雲點點頭。玉屏道。到香港可是看跑馬嗎。碧雲不知所答。若實說是找尋丈夫。未免笑話。要是不說明白。在友誼上很說不過去。正是沉吟著。玉屏見伊狐疑莫決的神氣。越覺奇怪。忽然想起伊這麼大年紀了。也許有了情人。假使所料非錯。我這幾年的相思。豈不是枉用了麼。一壁想。一壁便想試騐伊的態度。這時婢女已伏著酣睡了。玉屏故意太息道。時候過得真快呀。我自從北上後。只不過圓了幾回月〔。〕開了幾回花。想不到此次回南。姑孃已亭亭玉立了。屈指算來。曾幾何時。說著又嘆了口氣。斜睨碧雲容色悽惶。像有許多心事一般。玉屏又嘆道。想起已往的事。不由得不令人感慨係之。當年我和姑孃雖在童年。但是那相親相愛的真情。簡直和兄妹沒甚分別。如今彼此都長大了。應該那情誼與日俱進纔是。誰知姑孃的顏色談笑之間。反而生疎了許多。姑孃人大心大。或許不能不為矜持之容。然而我却感不自勝。覺得反不如童年的真摯和親密了。唉。回想從前的黃金時代。深悔草草過去。不知愛惜哩。說到這裏瞧碧雲時。俯首及臆。再也抬不起來。撲弔了幾點眼淚。玉屏忙請罪道。死罪死罪。這幾句話却令姑孃如此傷心。碧雲拿手帕抹著淚眼道。前事不提也罷。我是沒有福份再享受這黃金時代了。玉屏驚道。此話怎說。碧雲哽咽道。我原不想告訴陳君的。在這碎心之時便顧不得了。我老實告訴你罷。我已。……我已…… 。玉屏愈驚道。你已怎麼樣。碧雲只是嗚咽。玉屏手足無措。摸不著頭腦。仔細一想。不禁恍然大悟道。哦。你已。……你已。……說時眼圈也紅了。
火車循著軌道蜿蜒著向目的地不停的進發了。二人默默地相對。他們的思緒神秘而綿邈的運轉著。車窗外的樹色山光溪流雲彩都含著自然的美。在那裏等候人們賞玩。但是二人那裏有心賞玩呢。玉屏聽了碧雲的惡耗。心靈上受了無限創痛。眼前好像火星迸裂一般。不知道怎樣是好。他這時彷彿久囚的獄犯。給法官宣佈了死刑。什麼希望。什麼生存慾。完全絕望了。他只有引頸待戮。沒有別的可說。碧雲望著他慘白的顏色。也恐怖起來。暗自生悔不該這麼快便告訴他。但這時再不告訴他。將來告訴他時恐怕更增他的傷心。遲早終有這不可倖免的一次。倒不如早一日宣佈了罷。伊這樣想。伊的心花同樣的給車輪輾碎了。過了好一會玉屏忽然冷冷地笑道。夫人。我希望你仍以朋友待我。我的心無論最近的將來抑或較遠的將來。永遠敬愛著夫人的。夫人要是有危難時。仍許赴湯蹈火隨時做夫人的忠僕。他吞著眼淚狠辛酸地說。帶著哀懇而呼籲的語調。碧雲道。我不敢使陳君有用之身為我犧牲。我是够不上再當你的眷愛了。我們做普通朋友罷。
火車到最終的站香港。已十二點半鐘了。搭客紛紛爭先恐後的下車。玉屏還直挺挺坐著不動。他沒有下車的勇氣了。碧雲也因眼睛紅腫深恐出到大街上給人見了恥笑。便在車室中踱著。低聲道。到了。陳君還不下車嗎。玉屏嬾洋洋的站起來。瞧了碧雲一眼道。你在香港逗留的時間不多嗎。碧雲道。就回廣州的。多也不過一兩天。玉屏道。狠好。我把些小事〔情〕當完了。也就回去的。我們在廣州相見罷。便又問了地址。然後作別。碧雲帶著婢女。目送玉屏去遠了。纔叫了兩輛車。直到東京酒店。伊意料伊丈夫或者躭閣在那裏。
伊問侍役。可有一箇趙姓的客人在這裏住嗎。侍役道。第五號姓趙。住了三天了。碧雲點頭道。我想去見他。或許是熟識的。侍役道。他剛纔帶著一位婦人坐摩托車出去了。想是去看跑馬的。碧雲道。哦。隨喚侍役在第五號隔壁開了一箇房。伊因車上困頓。又受了重大的刺激。精神疲倦異常。納頭便睡。直到晚上九點鐘纔醒。那婢女已餓得坐著哭了。草草喫了晚餐。碧雲又問侍役姓趙的回來了沒有。侍役道。回是回來了。他說今天疲倦異常。要早些睡。不再見客了。碧雲無可奈何。便絮絮的問趙姓客的年齡狀貌。侍役所答的與夏聲恰巧符合。碧雲好不納悶。暗想。那人决是夏聲無疑。但那婦人又是何人呢。便問道。那婦人今夜也在這裏住嗎。侍役笑道。伊和那男子一起來的。自然在這裏住。一連三夜。都是如此。說著笑嘻嘻去了。他對於這奇怪的女客。覺得很神秘而有趣。他也猜度著這女客和姓趙的一定有些關係。碧雲悶悶地坐在靜美的燈暈之下。托著腮兒沉思。這趙姓客的年齡狀貌既和伊丈夫符合。計算起日期來。又一些不錯。但是這婦人。究竟怎麼會和伊丈夫住在一起呢。伊向來不懷疑伊丈夫有貳心。這時却不得不懷疑了。伊懷疑伊丈夫欺騙伊了。伊可以犧牲一切鑽石珠翠。情願牛衣對泣。和伊丈夫捱一世的窮。伊不願意受伊丈夫五分鐘的欺騙。伊認為欺騙是丈夫給妻子的大恥辱。鏤心剜肺的大恥辱。伊忍不住淌下淚來。轉念一想。自笑太癡了。天下姓趙的多得很。年貌相似的更多得很。隔壁那趙姓客未必就是伊丈夫。伊丈夫是法律家。是老成練達的君子人。應該無所用其懷疑的。伊又想起日間車上遇著的陳玉屏了。伊很替玉屏悲哀。對於一箇已嫁的婦人。還如此癡情。伊又很感激這多情的少年。這般真摯的愛伊。伊覺得這是不可多得的。但是再轉念一想。伊是已嫁的人了。伊除了丈夫外。不應再受任何男子的愛了。伊受了玉屏的愛和伊感激的心。都是對不住伊丈夫的。伊應該把這種不正確的思想。祛除纔是。伊决意拒絕玉屏的聲影。伊還懊悔著不該把地址給玉屏知道。但是遲了。
伊胡亂想了一夜。將近破曉。纔矇矓睡著。不到兩小時又醒了。忽聽得隔室有箇男子說話聲音。像是說咖啡弄得太甜。把原有的味道都弄壞了。又聽得女子說。甜的總比苦的容易下口。那男子高聲駁道。不然。不然。別的東西甜的好。咖啡却以苦為妙。譬如辣椒以辣為好。酸醋以酸為好。斷不能以淡或鹹為好。因為他的本質是這樣的。又譬如我們當律師的。當然以工心計為好。你們當妓女的當然以賣弄風情為好。斷不能說以忠厚或貞節為好也。因為他本質是如此。但凡物質違反他本質的。總不為妙。說得那女子笑道。好箇律師。喫咖啡却拿我們來打趣了。以後或唧唧噥噥。或高談大笑。最可注意的是那男子說。我和家裏的黃臉婆子約定兩天回去。今天已是第四天。再不走太令伊盼望了。碧雲聽到這句話。現出一箇夏聲在伊眼前。氣得發昏。霍地披衣起坐。要奔到隔室找到伊丈夫拚箇你死我活。方纔罷休。剛開了門。渾身都顫了。自念這是潑辣婦人的行為。像伊這般女學生出身的人。萬萬沒有這種勇氣。男子宿娼。在中國的社會上是不以為怪而常見的事。假使伊把此事鬧大了。非但令丈夫不堪。自己還被了箇妬婦的惡名。這樣一想。不由自主地關了門。躺在莎榻上。掏出一方手帕抽抽咽咽的哭了。這天廣九火車由港赴粵的末次車中。有箇中年男子帶著一箇妖媚婦人。在頭等車室裡說說笑笑。消遣那無賴的光陰。同時又有箇少婦。在室外徘徊著張望著。呈露驚愕和悲憤的容色。直到火車到站。天已黃昏了。少婦故意和那男子同時下車。使他瞧見伊。那男子果然在無意中見伊了。他非常駭異。神經震動得什麼似的。忙替同行的女子喚了一乘車送伊回去。回身走近少婦。狠不快活的問道。你也搭車從香港來嗎。那少婦便是碧雲。冷冷向伊丈夫道。你問我做什麼。夏聲見街上人衆。不便發怒。便一起坐車回去。到了家裡。夏聲臉色轉得鐵青道。你太不守本分了。家裏這樣舒服。却獨自一箇赶到香港去做什麼。碧雲道。我問你赶到香港去〔做〕什麼。夏聲道。這話你不該問我。我們做男子的。為了吃飯問題。終日在外奔波。你管不得許多。碧雲冷笑道。好箇吃飯問題。說得何等響亮。恐怕是吃咖啡問題罷。你別當我是呆子。你的一舉一動。完全不能逃避我的耳目。便把如何在酒店裏住在隔室。如何同車回來。說箇詳盡。末後指著夏聲的臉。狠狠地說道。你欺騙了我呵。說到欺騙二字。眼淚像自來水喉旋開了一般。滿襟都濕了。夏聲也慌張起來。忙温存了一番。又曲為譬解說。男子狎妓算不得什麼的。怎能分夫婦的愛情。用不著這般氣憤。壞了身子。碧雲道。身子倒還在其次。你是法學家。試問你這種行為。在法律上可說得過去嗎。夏聲笑道。逛逛窰子。在我國法律上簡直不成問題。碧雲道。狠好。那麼男子可以嫖妓女。婦人便可以妍戲子。是否同樣的在法律上不成問題。夏聲蹙額道。那就不能。別說為條文上所不許。社會上便不許婦女這樣。碧雲道。法律既如此其不平等。要來何用。老實對你說。我平日既未研究過法律。即使研究過也萬不能和你們法學大家辯論。這可左可〔右〕的條文。我只知行我心之所安。我良心上的功罪。總比較現行法律平均而公道得多。從今天起。要是你能够痛改欺騙妻子的罪惡便罷。倘使依然假借法律以行惡。我祇有磊磊落落的提出離婚問題。各走各的路。我萬不能長此忍受丈夫給我的恥辱。我的離婚手續。决不提出訴訟。到法庭上去聽審判官隔靴搔癢的判詞。他們都是第三者。决不知道我所受的創痛。也决不能解決這種問題。我祇是我走我的路。也不要分你的財產。或要你負擔贍養費。碧雲說時異常激昂。使這法學大家不由得不內餒。一則自知理屈。二則碧雲只講良心而不講法律。使法學大家無用武之地。三則夏聲本來不能贍養碧雲。他所揮霍的。漸及於碧雲的奩資了。因此種種。天性好辯的夏聲。宛似在法庭敗訴一般。只得閉口無言。還賠了許多不是。纔把碧雲的氣平了。
因為應酬的原故。夏聲的起居注上。還是和從前一樣。毫無變動。這些碧雲也由得他了。伊既因偵察而獲得辯論上的勝利。只要東風不壓倒西風。也不願西風去壓倒東風了。並且還有一事。使伊時常懷著鬼胎的。便是火車上遇著的陳玉屏。分手以後竟屢次寫信給伊。要求會晤。伊因為顧念著伊的地位起見。覺得萬萬不可再容納玉屏狂熱的愛情。因此屢次拒絕。並且曉以利害。無奈玉屏這人痴極了。無論碧雲說得怎樣。他終是狂熱的寫信。一天碧雲收到一封信。是醫院中寄來的。纔知玉屏病了。碧雲手中拿著那封哀怨悱惻的信。呆了好一會。伊雖不願意再去親近那愛情狂熱的少年。但是聽見那宛轉哀號的呼籲。不免動了不忍之念。那天下午。夏聲已出去了。伊瞧瞧腕表纔兩點半鐘。夏聲每天出去。非至夜深兩點鐘不回來的。碧雲這時給情感驅迫著。便乘輿到醫院裏去。見玉屏病得不停的譫語。狀甚危險。譫語中還時時喚著碧雲的小名。碧雲走近床前諦視。玉屏比較車上相遇的那天瘦得彷彿換了一箇人。一陣酸心。不覺墮淚。便坐著待玉屏蘇醒。問他因何一病至此。玉屏見是碧雲。疑在夢裏。良久。纔垂淚道。攄著十二分血誠感謝你還來瞧我。碧雲道。這算得什麼。我早想和你相見了。遲徊復遲徊纔到今日。此中艱苦。你是統知道的。不用我多說了。於是相對忘形。默然無語。兩人的心電宛似相互接觸般。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中了。他們沉默地對坐了幾點鐘。碧雲幾次說要去。玉屏總是搖頭。碧雲只得坐著不行。天色漸漸晚了。從樓中望到大街上。四處都著了電燈。碧雲說不能再留了。便叮囑玉屏珍重。珊珊的去了。
不知怎樣半途。竟遇夏聲。碧雲坐在輿中。裝作不見。夏聲却已遠遠瞧見了。因有幾箇朋友同行。不便說什麼。這夜却特別回來得早。問碧雲剛纔到那裹去。
碧雲因夏聲素性多疑。自不便把去見玉屏的話實說。祇得推說去探望從前的同學。夏聲無語。心裏却起了無限疑雲。暗想這話未必是真。若使苦苦詰問。伊也未必肯把真話實說。倒不如隨時留意伊的行動。伊既能偵察我的秘密。我難道不能偵察伊的秘密嗎。此後便隨處偵察。凡有可疑的痕迹。都牢牢記著。又騰了些追逐歡塲的時候來陪伴碧雲閒游。這樣月餘。却終沒什麼憑證在他手裏。夏聲也漸漸倦了。
玉屏自從病中和雲碧相見後。雖不曾吃什麼藥。病却霍然而愈了。有一天正在一家公司出來。忽遇碧雲。他上前正想說話。見碧雲向他丢箇眼色。玉屏纔覺伊的身旁站著一箇中年男子。目光狠可怖的注視著他。玉屏悚然便向碧雲行了箇點頭禮。赸赸地走了。夏聲那對含著惡意的雙眼。還直釘著玉屏的影子遠去。直到不見纔回頭。向碧雲道。這少年你認識他嗎。碧雲正覺心弦跳盪。見問不知所答。呆了半响。夏聲越覺可疑。逼著問道。你沒有聽見我的說話嗎。碧雲顫聲道。認識的。夏聲道。他是什麼人。碧雲道。他姓陳。是我的遠戚。新從北京回來。夏聲道。姓陳。新從北京回來哦。以下也不再問。兩人沒精打采的走著。雖然臂挽著臂。兩顆心却各自存著厭惡之念了。因這朵疑雲橫梗在夏聲胸中。碧雲的命運越覺危險了。起初不過在碧雲的行動上留意著。後來連書信的自由權也干涉到了。往往把碧雲的函件拆了然後給交伊。碧雲為了此事。吵鬧過好幾次。夏聲依舊如此。還嘻皮涎臉的笑道。我和你是夫婦。親切至於丈夫和妻子。無論何事都可公開的。不該再守著秘密了。况且我知道你也沒甚秘密。即使有秘密。承你向來不當我外人看待。什麼事都不瞞我的。那麼。偶然拆了你的信。何必如此憤懣呢。碧雲無可奈何。便在沒人的當兒。草草寫了封信給玉屏。叫他此後千萬不可再寫信寄來。以免給人拆閱。又在信中幾句緊要的說話上濃濃的圈了無數的密圈。方纔付郵。伊心驚肉顫的擔了一箇多月驚恐。見玉屏果然沒有信寄來。纔把心上的石頭放下。但是伊偶然記憶起玉屏的狂熱的愛情來。心幕上彷彿還留下一箇淡淡的微痕哩。
夏聲的監察手段。一天天嚴厲了。他連應酬也逐漸疎遠了。婦人家誰不願意日夜和自己的丈夫厮守著。碧雲的心理自然也是如此。可是伊對於夏聲就有些不同了。夏聲的守著伊。完全不是愛情的驅使纔這樣。他的心中方滿充著妬忌懷疑的惡念。他像是潛伺鹿兔的獵狗。將碧雲做搏擊的目的物看待。只要一有搏擊這機會。他便張牙舞爪蹂躪這目的物了。他雖有話有笑。碧雲總慄慄危懼。覺得他這種笑臉是可怕的。一天夏聲忽含著滿臉怒容氣沖沖的在懷中擄出一封信擲在碧雲面前道。你瞧。這是你的真賍了。虧你還話得這般清白。碧雲見是玉屏的筆迹。嚇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知道是禍水了。忙展箋看時。却是一封真摯纏綿的長函。說如何如何想思。要求碧雲於後日下午在白雲山脚一面。還說什麼但得一見死亦無憾哩。碧雲閱罷深恨玉屏不聽己話。致有此禍。然而事到其間。只有出之以鎮定了。便將信放在案上笑道。這就算是我的罪狀嗎。
夏聲道。你還想狡賴嗎。碧雲道。不賴。並且不辯你是律師。平日尚且硬入人罪。何况此事到了自己身上。豈有放鬆之理。我任你處置罷。說著神色反漸漸復原了。
夏聲不意温柔而怯弱的碧雲竟如此其激昂。倒有些難辦起來。幸虧他究竟是箇律師。工於心計。忙轉笑容道。摯愛的妻。剛才是句笑話。其實我對於你還有什麼不信任呢。就是這封信也狠平常。並沒有怎樣猥褻之處。這或許是單方面的戀愛。也難怪他。像吾妻這般才貌。在交際塲中遇見了這種色情狂的少年。怎不使他失魂呢。不過我狠願意知道他和你相識的經過。做丈夫的也許有應知的必要吧。這番不硬不軟的話說得又得體又可聽。碧雲只得因風轉舵。把如何與玉屏少時相識。雙方家長曾有過戲言。如何玉屏到北京讀書。便消息中斷。如何在廣九火車中無意相遇。忠實不欺的對夏聲說了。只把醫院探病這回事掩了過去。夏聲一壁聽一壁思量。眉頭一皺。便笑道。你對於這封信。怎麼辦法。碧雲道。自然是置諸不理。難道還去踐約麼。夏聲搖頭道。這算不得辦法。你試想。像他這般狂熱。豈是你不去所能斷絕他癡念的麼。我看還是你寫封回信給他。說是如約。然後由我去見他。將利害說給他聽。使他以後絕了這條癡心。這是上策。碧雲駭然道。你去見他嗎。夏聲道。你不贊成嗎。碧雲道。你性情燥烈。如何可以見他。夏聲道。我以好言相勸。無所用其燥烈的。碧雲沉吟著。只是搖頭。
夏聲見伊不願意。又轉了一種臉色道。我是好意。你却懷疑我為難他。要是你决意不願。我也不能相强。但是你如此袒護著他。不能不使我懷疑了。他真是你的戀人麼。碧雲著急道。我剛纔不是統已告訴了你嗎。我和他的交誼。實在止此。你不信我也沒法。夏聲道。我倒沒有什麼不信。這都是你自己使我不信。我見他講幾句話。本來是極平常的事。你何必吝此數行字約他呢。此外又說了些反激的話。碧雲究竟年輕。想證明伊的貞操和玉屏的人格起見。竟進了夏聲的圈套。毅然寫信給玉屏說。「屆時敬如約。請早臨。」
後日下午。天氣忽而轉寒。漠漠春陰。大有雨意。白雲山趺下早有一箇少年在那裡徘徊跂望。等候情人。這人便是玉屏。玉屏既接碧雲如約的信。快樂得一夜沒睡。一早便跑來等著。恐怕碧雲先他到來。不見他時去了。豈非當面錯過。他覺得這一面是非常可寶貴的。甯願不吃一天飯。也要等伊一見。再不然減去十年壽命。也要等伊一見。他熱烈的願見之誠。簡直可以感動天地哩。玉屏出來時。祇穿著一套薄絨。這時站在山下。只覺剪剪春風。薄寒中人。望著釀雨的雲陰。不禁皺眉蹙額起來。暗想。這天真不湊巧。偏和情人鬧氣。萬一落雨。便怎麼是好。伊還能來嗎。伊不能來。我今天豈非又失望嗎。想著。喟然嘆道。天呵。你即使下雨。也須等我見了伊纔好呵。這時雲陰忽展微露一絲淡薄的陽光來。髣髴凄冷的天容。勉强堆著慘笑。越發令人不快。玉屏只當轉晴。便攄誠祈禱著。快晴了。免阻他情人的來路。他這時想見伊的心。像火一般在胸中燃燒著。他不知道為什麼如此渴望。他明知見了碧雲。也是無話可說。然而即使相對忘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都算是幸福。他豈不知道碧雲是已嫁的婦人。這種相會是狠危險的。但是他像撲燈的火蛾。忘却自己的地位了。
雲陰又把淡薄的陽光遮掩了。一陣凝冷而漸濕的東北風吹來。真像就要落雨了。山上的林木。蕭蕭瑟瑟。脫了一大堆舊葉下來。挾著塵沙四散的紛飛。這是如何悲哀的背景呵。玉屏拾了一片殘葉。呆呆的站著。自言自語道。不做美的天將近下雨了。伊假使出了門。也要縮回去。這條路可真不近呵。他用著失望的語調說。然而他的心中還抱著無限希望。他以為碧雲既允許他踐約。終不會失約的。他〔偶〕然見遠道來的人。只要影子在他眼前一晃。他便當是碧雲來了。走近看時。不是碧雲。又覺失望。嬾洋洋的坐在山脚下樹根上。一手扶額深思碧雲來時。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麼。埋怨伊來得遲嗎。抑或感謝伊踐約呢。對女子應該尊敬。埋怨自然是太鹵莾了。感謝也應措詞得體。纔不令伊討厭。玉屏盤算著宛似已與碧雲接談了。一會。風起樹動。雲陰如墨。淅淅下起細雨來。玉屏坐在樹陰底下。愁〔脈〕〔脈〕翻著眼皮望天長吁。他等得不耐煩了。他也知伊决不會來。失敗之神恍惚催著他走了。
玉屏垂頭喪氣的坐著。明知沒望。還强自譬慰。忽覺有人問道。你一箇人坐在這裏。不是等人嗎。玉屏忙抬頭瞧時。却是一箇中年男子。面貌狠熟。一時竟記憶不起來。那男子原來就是夏聲。這天不著平時的西裝而穿長衫。並且和顏悅色。沒有那天這樣狠視的可怕了。因此玉屏再不會知道是碧雲之夫。便應道是的。但是所等的人或因落雨不來了。夏聲道是不是一位婦人。伊早來了。現在在半山等候著。玉屏詫異道。我到了大半天。不曾見有人上山。伊幾時來的。夏聲道。你不信。不妨跟我上山瞧瞧。玉屏正悶得慌。便糊糊塗塗跟著夏聲上到半山。却並不見碧雲的踪影。問了幾次。夏聲只說再上幾步便見了。玉屏上了又上。喘得滿頭是汗。回不過氣來。心中也覺有些蹊蹺。舉目四顧。距離那些寺院狠遠。密密的都是叢林。便倚在一棵樹旁喘息道。我們休息一回再走罷。虧伊一箇婦人上得這般高。伊誤會了。我是約伊在山脚下等呵。說還未了。夏聲驀地回轉頭來。臉色像凶神惡煞似的拔出手鎗。對準玉屏胸前道。你不要動。待我問你。玉屏猝不及防。嚇得不住的戰顫。返身想逃。又恐他放鎗。只得站定哀懇道。你要金錢嗎。我隨身帶得不多。夏聲惡狠狠的笑道。你想昏了。當我什麼人。玉屏聽口氣不對。越發慌張。既不敢呌喊。呌喊也沒人聽聞。便顫聲道。你為什麼這樣。夏聲道。為什麼。你自己試問自己幹得好事來。玉屏這纔恍然。又想起那天和碧雲偕行視自己的男子。就是這人。便强自鎮定道。你的來意我已知道了。今天既在你手中。任你怎樣處置罷。說罷閉目切齒。只等夏聲的鎗機一響。便和這混濁世界作別了。
夏聲拍著玉屏的肩膊道。好漢子。這樣纔不媿一箇敢作敢為的血性的男子。玉屏悠悠地張眸道。承你獎許。狠慙媿。大丈夫視死如歸。算不得怎麼一回事。不過依照歐西情敵决鬬的風俗。不該用狡計騙取沒鎗的人的生命。夏聲冷笑道。朋友。你我是中國人。在中國言中國。恕不能依照歐西。玉屏道。那麼。請你開鎗罷。夏聲道。不能。我還須問你幾句話。你和我妻子究竟是什麼關係。玉屏道。疎遠的親戚罷了。夏聲道。你和伊有過什麼私情。玉屏厲聲道。沒有。快開鎗罷。夏聲把手鎗又湊近他的心道。有沒有。你還不直認。玉屏大怒。笑道。這能够强逼我承認嗎。我已說過沒有了。你拿一百枝手鎗對著我同時射擊。也是回答你沒有。夏聲沒法。又問道。那麼你給我妻的函件。何以寫得如此纒綿。玉屏道。這是我的心聲。我的心喜歡這麼寫。便這麼寫。夏聲道。如此說來。你可承認愛伊嗎。玉屏直答道。上帝知道我愛伊的心是永遠如此的。夏聲道。這便是你的罪狀。你可知道伊是有丈夫的婦人嗎。玉屏道。我知道伊有丈夫的。但我的心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喜歡這樣做。我以為愛是人類都有的。不能說是罪惡。只要我和伊的行動不越法律。在良心上實在沒甚不安。
夏聲玩弄著鎗機道。你說不越法律。為什麼約伊到此。你的心理便不可問。玉屏道。我剛纔已說過承認愛伊。既是愛伊。便時常見著伊才安心。此外也沒甚別種不可告人的心理。夏聲道。我們研究法律的。祇問行為不問心理。心理是沒人見到的東西。我所說的心理。是純從行為上判斷出來的。這些我現在沒有時間和你駁論。我聽伊說你新從北京回來的。究竟你回南後見過伊幾次。玉屏不假思索的答道。兩次。夏聲驚道。當真祗有兩次嗎。玉屏道。我素來不說謊的。一次在火車上。就是這次。我纔知道伊已嫁令。我非常悲痛。但是發乎情。止乎禮義。我仍想處於朋友的地位。代伊効力。一次。我因為過度的思慕。臥病醫院。要求見伊。伊坐了幾點鐘纔去。可是並沒有什麼說話。夏聲色變道。伊在醫院中逗留幾點鐘嗎。
夏聲喃喃地自語。胸中大起疑雲。他想碧雲竟瞞著我獨到醫院中探病。這回事顯然與此人有愛情的。並且逗留至幾點鐘之久。什麼事做不出來。這還不是他們的口供嗎。好箇碧雲。竟把我瞞在鼓裡。想到此處。憤怒和疑妬之火在胸次熱烈地燃燒著。又細細注視玉屏的面貌。白晳而靈動的臉兒。深入的酒渦。點漆的雙眼。般般都能博婦女的憐惜。何况碧雲和這人自小便有了情愫。誰能擔保他們此時相逢不發生曖昧事呢。夏聲越想越怒。他握鎗的那隻手顫動了。帶著嘲笑和殘忍的聲調道。朋友。你風流是風流够了。應該替這婦人的丈夫設身處地想想。他要不是沒血性的動物。可能忍受這種恥辱麼。他還有顏面與你並立於天地間麼。你和他無論何如總要死一箇。但他决不是弱蟲。他便不能不取你的為戀愛而流的血。洗滌他的恥辱了。說到這裡。只聽得砰然一聲。玉屏中心早受了一彈。接著砰呯的數響。腰腿兩部。又中了幾鎗。愛情狂熱的陳玉屏。便跌到在血泊中為戀愛而犧牲了。
玉屏既死。夏聲怪笑了一聲。像是自慶他殲除情敵的成功。可是仔細一想。碧雲固然沒人和他爭奪了。但殺人償命。律有明文。這件案終不能永遠隱秘。一旦發露。官中大索兇手。可就不是頑的。再想深一層。玉屏和碧雲的私情毫無真確證據。全憑一己的空想。搆成罪案。這種判斷倘若謬誤。即使殺人不必抵命。倖脫罪網。而良心上的刑罰。却萬難避免的。他漸漸後悔了。將手鎗藏在懷裡。正待舉步。忽見一箇婦人連跌帶爬的赶上山來。大呼道。你們在這裏麼。夏聲纔知是碧雲到來。越發失措。想走又不敢走。不走又不知怎樣見伊。這時一陣腥風刮得碧雲毛髮悚然。倒退了一步。幾乎滾下山去。一眼又瞧見玉屏的屍腿。還微微動著。碧雲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暈倒。夏聲把伊抱起。良久纔醒。張眼哭道。陳君我害了你也。夏聲道。你哭他做什麼。他的罪狀實在該死。碧雲收淚憤然道。你說什麼。他有什麼罪。你殺人犯纔該死哩。夏聲道。他誘惑有夫之婦。該當何罪。依照法律上的解决。或許不至於死。但我有什麼面目把自己的家事到萬目睽睽的法庭去出醜。給他人做談柄的資料呢。這是我殺死他的惟一原因。總之嫉妬是人類的本能。當我筋脈怒張殺他的時候。完全做了本能的奴隸。但凡人類都有私有慾。對於妻子尤其獨佔著。不容他人侵奪我的愛情。碧雲慘笑道。錯了。你對我何曾有過愛情。你把我打扮得孔雀般美麗。携著我的臂兒。在交際塲中穿出穿入。這謂之愛情嗎。唉。老實說。我現在覺悟了。這並不是愛情。完全是自私罷了。你不過想自炫。這是趙夏聲的夫人罷了。究竟趙夏聲的夫人的頭銜與我有什麼光榮。其次。你購置了比霞奴琴和佛啞鈴等樂器。贈給我做禮物。這謂之愛情嗎。無非想在你困乏或疲倦的當兒。彈著當精神上的娛樂罷了。與我又有什麼慰安。你在喜歡時候。也許把我叫做寶貝心肝等等肉麻的名詞。其實何嘗是真愛我呢。你背轉身早把叫我的去叫妓女了。唉。傷心的我。箇性的自由和發展。統給你摧殘凈盡了。還說什麼愛情不愛情。欺騙這碎心的婦人。我固然是怯弱。但怯弱者也有革命的時候。今天我再不能忍了。這是何等的恥辱。
碧雲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嫣紅的雙頰變成赤炭一般。渾身的血都湧上來了。夏聲從沒見過伊這樣。又細細咀嚼伊的話。沒一句不是誅心之論。惶媿得額汗沁出。强笑道。你說得太過了。我雖殺死你的戀人。我愛你又還是一樣。碧雲道。我何嘗有戀人。真有戀人。你還配愛我嗎。虧你說出這不知羞恥的話來。我從前實在並無戀他之心。如今即戀他了。這是逼我的愛戀。他為我而死。我因為報酬他的犧牲。所以愛他。話已說完。你的鎗還在嗎。殘忍的律師。你快殺了我。使和他死在一起罷。
律師呆了。碧雲逼著問他索鎗。夏聲自念。假使伊不死。一定會洩漏我的秘密。倒不如依他的話罷。便又摸出鎗來。但是握鎗的手總覺戰顫著。望著眼前花嬌玉媚的妻子。怎忍下這毒手呢。他躊躇了一回。鎗墜地了。他頓足嘆道。罷罷。碧雲道。你把鎗交給我。等我自己下手罷。夏聲俯身拾起手鎗交給碧雲。碧雲握鎗嘆道。你忍著見我自殺麼。夏聲道。我當然不願見你如此。但你既自願殉情。我可不能阻止。夏聲的話實在是催伊快死。他雖不能忘情艷妻。因顧戀著社會上的名譽及地位起見。不得不橫著這條心了。天色漸暝。濛濛的細雨把宇宙間一切事物都灑上淚痕了。碧雲對夏聲道。我就動手了。請你回轉頭去。夏聲依言背轉身子。只聽得砰然一響。早有一箇人跌倒在地。但不是碧雲。却是夏聲。
碧雲既替玉屏復仇。因為過度的刺激。伊也瘋了。
署名寂寞黃二,選自一九二三年五月香港《雙聲》第四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