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一样的幸福观
上课讲到跨文化的幸福概念,有人问我:中国人拥有幸福的方式和其他国家的人不同吗?我想了想,也许会不同,这可能源于我们的文化。既然问到了,我就谈几句吧。
谈到跨文化,很多人会夸大跨文化的差异。其实,许多东西并非西方一定没有,比如我们强调的“面子”和“关系”,我和乔纳森·海特交流过,和马克·阿尔法罗也交流过,对他们来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他们给我的反馈甚至是,这并非文化差异最重要的部分,因为他们也有这样的情形。深层次的部分当然不同,这是我们谈到差异的地方;但是我们强调的共性也是肯定的。下面都是我自己的感受,它不一定是科学的,但我认为的中国人的幸福大体如此。当然,首先得定义一下文化,这段话是我在其他文章中写的:
文化是知识、经验、信念、价值、态度、意义、等级、角色、观念、思想、行为方式等在代际间或者群体间的累积。藉由文化,人类的知识与经验得以保存。同时,文化通常情况下也被认为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特征之一,因为似乎只有人才具有这种积累知识的能力,能够通过语言将知识储存,并不断传承。当然,文化并不一定非要以语言或文字记载的方式进行传承,符号、习俗甚至集体潜意识都能够成为文化传递的基础。通过分析可知,文化是存在于一定的群体的,因此文化之间必然存在群体与群体的不同,是为文化之变异。正是因为文化有其变异性,才使得文化成为一种独有现象,并有着能够在长时间内保持、传承和进化的可能。文化影响着人类的外在表达,如语言表达、衣着服饰、生活方式、起居习惯;同时,文化也影响着人类如何认识外部世界、如何知觉外物、如何看待自我,并因此影响人类如何决策与行为。当自己的文化受到其他文化冲击时,人们会表现出愤怒;当自己的文化受到其他文化产品的污染时,人们会表现出厌恶;当人们受到死亡威胁时,他们会聚集在国旗下,用自己的文化来抵御。文化就是这样一种弥散于外而内化于心、进化千年却影响当下的事物,它使得人成为人。
作为中国人,我们无时无刻不受中国文化的熏陶,它时刻都在形成一种弥散的背景,影响着我们如何知觉这个世界。中国人——至少在我们这一代——再怎么全球化,也不可能不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我们的幸福,我的个人体会是:
第一,“二维”的幸福。我最欣赏的文化差异发现,并不是中国人和美国人之间的比较,而是非洲人在深度知觉上与中国人的不同——非洲人看东西实际上更加偏向一种二维的感觉。我想到某次我和同学去国家博物馆看展览,恰好碰上当天在展出非洲艺术,他们的艺术在人像和动物像上始终有一种必须看见全局的感觉。比如,画动物不能画它的侧面,得把动物剖开,然后展开来铺平。这种感觉是看个半边都是假的,你得把两面都翻过来拉平了给我看。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西安交通大学博物馆看到一幅陕西户县农民的画,突然又给我一种这样的感觉:户县农民似乎在世界认知上和非洲兄弟有些相似,许多动物画像都不是一半侧面,而是有一种拉平失真但是能看到全局的倾向。我仿佛觉得,中国人(尤其是相对更能代表中国文化的农民群体)对比西方人,似乎在认知上也要更加二维一些,不知道是否有相关研究。一个平面就是横竖两根轴,如果再加一根轴,那就是三维——加上的这根轴可能是拉远的时间维度,也可能是拉高的空间维度。若没有时间轴,我们便很难长远地看问题,会更倾向于短视;没有空间轴,我们便很难抽象地看问题,会更倾向于琐碎。短视和琐碎的结果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时候我爱想大问题,朋友跟我说:“你过好今天就可以了,管那些干什么?”但我还是会想,而且我非常害怕很多所谓的“活在当下”。是的,活在当下没有错,但是当下的生活不应该是躺着就来的,它需要你经过思考而选择。
第二,道德的幸福。我研究道德心理学的体会是,道德将人类尤其是中国人束缚得很紧。在泛道德化严重的地方,道德能被用来杀人。网络时代最容易发生的事情就是舆论的狂欢,而人们很容易陷入狂欢状态,将任何事件染上道德的颜色,然后进行群体情绪宣泄,产生道德义愤。很多热点新闻的发酵都是因为道德,看到不道德的人受到惩罚会让我们快乐。用道德标定幸福也是一种方式。有人赌咒立誓要做有德之人。有一次,我看见有人在社交媒体放了自己的结婚照片,写下他此生只爱妻子一人,若有不轨之念便是人渣。你看看,这就是用道德来标定幸福。
第三,差序的幸福。我们的道德辐射范围是有差序的,我称之为“道德差序圈”。你关心路人吗?很难啊,我又不认识他。我应该关心吗?这话都不该问,当然应该。孙隆基在他的书里谈“仁”时说:“中国人在排队时遇到熟人也来排队,总会硬将他拖到自己之前,热情地说:‘你先!你先!’但是,如果是陌生人,即使已经排在自己前面的,他也会设法抢在他前头。”对啊,我们的幸福是建立在重要他人的身上的,只有在你和重要他人之间才能得以体现。现在的年轻人将它叫作“双标”而批判之。联合国2018年的《世界幸福报告》里,中国的幸福排名正好在世界的中间,我们的社会支持不错,说明我们熟人间的维系很好;最影响我国人民幸福指数的一点是慷慨,可能表现在陌生人之间的道德缺失和冷漠。一个幸福的社会,总是人们互相亲近爱护,把彼此当作“人”的社会。缺乏对其他陌生人道德的关怀,很难成为一个良善友爱的世界。
第四,人情的幸福。道德差序圈最中心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核心自我概念中可能重叠的那些人,这些人可能是你的亲人朋友,也可能是领导。我们的文化权力距离大,领导的一两句话经常成为中国人幸福感和压力的来源。我们的权力距离大到就算领导和你再熟,就算领导住你家隔壁,你也不能拍着他肩膀叫他老王,在美国,你可以叫你爸“约翰”,在中国你要叫你爸“约翰”,“约翰”可能会打你。我在中国将导师彭凯平教授称为“彭老师”,在美国大家叫他的名字“Kaiping”。我们中国学生到了美国发邮件,“Kaiping”叫不出口,叫“Prof Peng”又觉得做作,于是有人发明了“Peng Laoshi”的称呼,你看看这文化差异。那么给领导留点儿什么最幸福?当然是人情啊。那天我在楼下听见两个人给领导送礼,可能是想换工作离开,求领导放行。一个老师说:“送了吗?”另一个说:“送了,话说了,帮他把那个事儿也解决了。”这个说:“这下人情到了。”是的,赤裸裸的经济利益关系,硬要当作人情来解释。都说犹太人擅长营商,其实我们也擅长——擅长的是投资人情,债都是人情债。人情这种东西,还让你不好拒绝,拒绝了你自己都感觉不幸福。比如我上课,每次同学们都站满教室,结果每次都有学生找我要PPT,不给吧,他们脸上写着“你好小气”;给吧,这完全不尊重我备课的劳动和我的知识版权。我倒是想给大家灌输这种用劳动衡量一切的做法,但是没办法,大家目前还没有强烈的版权意识。
第五,集体的幸福。有了人情我们就是朋友了,而朋友只谈感情。我们不谈自己,只谈集体——我自己幸福其实不是真幸福,“我们”幸福才是幸福。我每天看到很多同质化的朋友圈转发现象,同一个单位的人现在在朋友圈几乎都不发表个人化的内容,转发的都是这个单位的好事。我们的文化就讲究集体,甚至我们的自我很多时候都是由集体来定义的。比如,问学生他是谁,他们十有八九都是些集体的描述,比如他是“清华大学学生”,他是“八字班学生”,他是“心理系的”等等,但是很少有人直接说自己的名字,因为那是他自己。我有次看到一个微信好友转发一位教授获得荣誉称号的消息:“我为你高兴,为你感到骄傲!”看上去很熟络。我问他:“你真的认识对方吗?”他说:“不认识啊!不认识我就不能发了?”我说:“你真的为他高兴吗?”他反问我:“你说呢?”我哪儿知道啊,看着他不那么好看的脸,我只是觉得这个月亮外的“晕轮”可能真的太亮,把我们的脸都烤糊了。
第六,联系的幸福。我们在朋友圈里发这些信息,无非是想获得和更多名人的联系,用以提升自己的幸福感,即使它是虚幻的。其实虚幻的幸福也很幸福,比如你加入了某个夸夸群,大家整天一窝蜂地互夸;你不想看书是因为你早就学到“溢出”的程度,不能再加了;你只想睡觉是因为你天赋异禀,可以在梦中汲取书本精华。明知道是胡说,但这样做也可以舒缓情绪,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我常听见有人吹牛说,昨天他和某高官、名人吃了饭,他家有个远房亲戚的后妈是谁谁谁,这种联系带来的幸福感并不弱,甚至当你因为某种原因不能说它的时候,会很焦躁。可见,与他人之间产生联系,这是我们最重要的事情。
第七,现实的幸福。有很多次,我和人聊天,聊不下去。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学心理学,我说之前是瞎填的志愿,之后就是想了解人心和人性。他说:“了解人心真好,那样就可以看透人心、把握人性,升官发财还不是随你挑啊?”我说越是了解人心人性,我就越想做我自己觉得单纯而你们看起来可能很傻的样子,因为我有时候可以采用“上帝看猴子”的视角。他不解,当然也觉得我傻。很多人认为,不成功似乎是不可取的,而这些成功无外乎功名利禄。我们有想过了解了很多知识其实也是幸福吗?很少有。“心理学能干什么?能赚钱吗?”——这是大多数人对我的质问,我想,我只是想了解这些知识,我了解后就很开心、很快乐。就这么简单。
第八,物质的幸福。以前我也喜欢写诗送人,直到我听说有人因为写诗送给女朋友,被大骂“你写首诗送我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后,愤然分手,我就再没写过诗作为礼物送人了。恐怕写诗这种纯精神之物不值得赠送,我得用毛笔写在纸上,再裱起来加个框,变成“物质”,才合适。
第九,回避的幸福。看夫妻吵架有时是件乐事,因为吵架的双方很少直接就某个主题吵下去,通常情况下吵架的主题会飘忽起来,他们能从昨晚为什么有一个未接电话,吵到为什么偷看对方手机,吵到为什么不尊重彼此的隐私,吵到这就是自私,吵到20年前为什么你吃饭没给我先夹菜……说真的,昨天为什么有一个未接电话啊?不知道,反正也说不清楚。有矛盾就直面矛盾,这是西方人的观点;有问题绕道而行,这是我们的观点。问点事儿我们不能直接问,先扯到上下五千年,见缝插针不留痕迹地恰好对了,问别人能不能下课后帮我取个快递。有次我参加校友会活动,有位老校友苦口婆心地说:“你们年轻人五年之内不要换工作,不管你们是否做得顺心。”老校友也是好心,怕我们遇到困难直接面对,教我们回避,以免某天没饭吃。隐忍、回避、悬置是我们通常解决问题的方式。
第十,停止的幸福。回避得有个“头”,这个“头”就是看你什么时候能够自我合理化。在我们的人生哲学中,知足非常重要。很多人对我说:“你还要什么院士、名誉,现在多舒服,要知足啊。”是的,我们的进和退都是看情境的。如此的情境主义,可以让你奋斗不止,又可以让你知足常乐。这都是境遇,对吧?处江湖之远你就道,居庙堂之高你就儒,出世入世一句话,是进是退看对象。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所以知足、降低期望,这都是良好的幸福策略。
第十一,辩证的幸福。辩证有点儿意思,贴段我写过的文章:
彭凯平老师认为,东方人倾向于以一种整体观的认知方式来看待世界,而西方人倾向于以一种分析论的方式来看待世界。许多东亚国家民众的思想中都包含着朴素的辩证思想,其核心即变化、矛盾和整体论。变化律认为现实是流变不居的,一切存在都不是静止的,而是变化的;矛盾律认为现实是充满矛盾的,矛盾是永恒存在的;整合律认为所有事情都彼此关联,没有什么可以孤立存在。而西方人则倾向于以一种非黑即白的方式来看待整个世界。相应的,西方人的思维方式更倾向于线性思维,强调同一律、非矛盾律和排中律。这种思维方式上的差异使得东方人能够容忍矛盾、期望变化,会在归因时倾向于向外归因,而在知觉世界时倾向于看到背景,不仅仅是关注焦点。
我想这个辩证观不是让我们分开两面看问题,也不是矛盾一方战胜另一方,而是协调。这让我们很容易认知失调地获得幸福和心理上的平复。辩证的幸福看起来不会是非常极化的,它会让你拥有折中的幸福、不浓烈的幸福。
第十二,非线性的幸福。辩证就肯定难以做到线性。有一次我有个学生得了奖,请大家吃饭。吃完饭没有尽兴,我们接着又去唱歌。唱完歌还没有尽兴,他又请我们吃宵夜。吃完宵夜我们一起走回学校,他突然脸色凝重地对我们说:“今天我是不是庆祝得太过了啊?”我的思维方式是,庆祝就要尽情,这没什么。但他觉得庆祝还得悠着点儿,不能太过,过了就会倒霉。我们讲究“人品守恒”,这种“过”会被看成“败人品”。实际上,所谓“攒人品”无非是我们认为这个世界会盛极而衰,也会否极泰来。这种思维方式其实非常诡辩。比如我摔了个跟头,我妈跟我说没事,会否极泰来,明天肯定有好事。第二天我过天桥,又被鸟粪砸中头,我妈跟我说没事,明天肯定会否极泰来。第三天我被狗咬了,我问我妈:“你不是说否极泰来吗?”我妈说:“你还没有否极。”
第十三,非极化的幸福。辩证的想法要求我们做人要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我却总说,你要耀眼,耀眼只是一个个人选择。我有个大学同学玩单机游戏,用修改器。我们都知道,再好玩的游戏,一旦用了修改器,在修改的时候无比爽快,而十分钟后这个游戏就会变得索然无味。这个同学居然还给自己订了个修改的规矩,比如每局只能修改其中一项指标,而这项指标的修改不能超过敌人该指标的一倍,其他都得自然形成优势。我很费解,改都改了,你还定个貌似道德的规矩,累不累啊?他说,他有个原则,改也不能改得悬殊太大。
第十四,非重要的幸福。曾有电视台采访路人“你幸福吗”,结果得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答案。事实上,大家似乎还没有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涉及研究,我访问过被试类似的问题,有人甚至告诉我,他觉得幸福不幸福无所谓,他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有饭吃有觉睡就好。也许幸福是个较为个体或主观的概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
第十五,非逻辑的幸福。每当我和人说话很有逻辑的时候,别人就会觉得我很轴、死板、揪住问题不放、抠字眼、抓住形式忽略内容之类的。就像吵架,那种缺乏逻辑的争吵最终都会变成泼妇骂街。
我觉得,幸福就是有意义的满足,而这种有意义就体现在我们能够主动去思考、去等待、去努力。就像我说的,积极心理学只想要颗主动的人心。
自己的选择,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幸福,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