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土司家族
卓尼的土司,是中央政府封的。从明朝开始,就有了土司制度。不过,各地土司的官衔都不大一样,有的是五品官,有的是六品官,有的是三品官,也有一品官的。按寻常规矩,土司受朝廷官员的制约,但如果土司的官衔很大的话,官府就管不住他了。像清朝末年,卓尼的土司是杨积庆的叔叔,他戴的是一品的顶戴花翎。从理论上说,他本该在洮州府的管辖之下,但是洮州府的官衔没到一品,而土司的官衔又太高了,所以洮州府不管他,或者说,根本就管不了。
平日里,洮州府只能管一些在洮州这一带耕田的汉人。如果说一块土地上有汉族,也有少数民族,那么政府要是只派一个汉族的官吏来管辖的话,很多时候就是管不住的——不但管不住,有时候还会弄成民族问题,一到这一步,问题的性质就复杂了。所以洮州府的少数民族,只能让土司来管,少数民族大多信服土司。于是,土司在当地的权力就非常大。
土司自从由政府任命之后,就可以有自己的军队了。因为他为政府服务,属于白道,政府允许他有军队。当时,新疆的准噶尔部落闹战乱,杨土司的藏兵也被招了去。虽然在他们真正参加作战之前,战争就已经结束了,但每次征兵,杨土司都会带着自己的藏兵去支援。可见,杨土司跟政府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
百年来,杨土司家族不仅控制着管辖区域的政治权力,还控制着该区的宗教权力。当然,他并没有控制所有的宗教权力,最多也就百分之六十左右。因为车巴沟的宗教他控制不住,车巴沟人很强悍,他们把教权给了拉卜楞寺。再就是迭部的宗教他也控制不住,因为迭部沟的人,有的信奉本教,有的信奉宁玛派,而那时的卓尼的禅定寺,属于格鲁派。不信格鲁派的人,他们无法在宗教上进行控制。
对宗教的控制,杨土司家族看得很重。从明朝开始,杨土司家族就是通过宗教,慢慢地提高了自己的地位。那时候,杨土司很明确地觉察到,朝廷在极力发展宗教,然后再借助宗教的力量,稳固藏族地区的势力。看到这一点后,杨土司也开始在基层发展宗教影响力。他大力扶持宗教人物,因为那些人物好管理,不闹事。此外,杨土司还派人在一个叫大峪沟的所在,用最好的木材刻了《大藏经》。这是一件大事,由杨土司的母亲亲自主持。她为了让经文能刻得更深一些,就把篆刻的木板放在绸布里,然后让工人们直接在绸布上开工,等一天等量的工作做完之后,看谁的绸布里的木屑最多,就说明这个人刻得最深,他拿的银子也会越多。正因为在做的过程中下了这些功夫,所以卓尼的《大藏经》在诸多版本里面,质量是相当好的。当时,无论是在沟里砍柴的,放牛的,还是专门念经的,时间久了,聊的都是沟里的经卷,慢慢地,那些人也都识字了,或许那些念经的,还会给别人讲讲佛法,或许也会因《大藏经》,改变了不少人的命运——无论是工人,抑或是在旁观看的。
这个卓尼《大藏经》的诞生,让杨土司得到了更多藏人的拥护。当然,杨土司赢得很多藏人的信服还有其他原因。过去,杨土司家族的权力虽然很大,但是在他管辖下的老百姓,生活是很轻松的,一年到头,基本上不用交税,就算交,也只是意思一下,象征性地交一点。而且,他们交税的形式,也很有意思,汉人交的是钱,他们交的是酥油,也不多。据说,整个车巴沟总共也才二十多斤酥油。
在藏族人高端的评判标准里面,不是说一个喇嘛有些学识,就是高僧大德的,而是他只有在西藏三大寺里出了名,成了甘丹赤巴才行。在卓尼这块土地上,好像前前后后总共出过七个甘丹赤巴。但是,在卓尼杨土司的境内,并不推崇甘丹赤巴,因为一有甘丹赤巴的话,杨家的地位就会受到影响。在杨家一贯的世袭制度中,一般老大就是当地的土司,老二就是寺院的僧纲,前者管地盘,后者管宗教。寺院里虽说也有几个小活佛,但影响力特别大的活佛,也真不多。自古以来,杨土司的家族都控制着整个辖区,这一点,杨土司还是很精明的。
到了清朝的时候,朝廷给活佛的权力就没以往大了,各地王爷的权力大幅提升。虽说各地政府名义上对黄教都很扶持,但了解的人都知道,那时候对地方和佛教的扶持力度其实不大,真正得到扶持的,只有达赖和班禅。地方政权的那些土司也罢,头人也罢,朝廷都没有给太大的权力。自那时起,宗教对藏地的影响力便慢慢淡了下去,当地的世俗力量也慢慢发展起来。这一点,杨土司看出来了。所以,在清朝的时候,杨土司做任何事情,都很谨慎。他知道,清政府不可能让土司的势力变得太大。也恰恰因为他的谨小慎微,到了清朝末年,他成了整个藏区最大的土司。
而那个时候,满族人已经汉化了,甚至就连北京城里当官的蒙古人,也被汉化了,杨土司管辖的地方,包括杨土司的家族本身,也是这样。
从清朝末年到民国的那段时间里,藏族人慢慢地有了汉姓。比如,如果藏人的家族是“达连” ——就是斧头的意思——那么起汉姓的时候,就可能选“付”(音译)。像有个家族姓“噶”,这是古代时期藏区一个非常有名的家族,它很大,杨土司也属于这个家族,玉树和西藏也有这个家族的人。后来改汉姓的时候,这个家族的人,就改成了姓“安”。而杨土司也开始鼓励自己地界上的民众学习《三字经》。可见,杨土司是一个特别能审时度势的人。
到了民国时,杨土司的顶戴花翎就没有了,因为制度已经改变了,杨土司就跑到民国中央政府去活动。他去活动的时候,袁世凯已经不在了,当时是黎元洪当大总统,段祺瑞当总理。段祺瑞见了杨土司,就给了他一个官,叫他当洮州游击司令部司令。在那个非常时期,杨土司如果想跑关系,一定是直接走北京或南京的,兰州的关系,他是看不上眼的,就直接越过了。时代虽然变了,但杨土司家族发展了几百年,地位和尊贵是摆在那儿的——即使在那个时候,杨土司手下仍然有四十八旗,藏人们也仍然信服他,土司失去的,只是政府给的名分而已。不过,失去了名分,也就失去了权力,所以,杨土司还是要去活动的。
不久之后,洮州游击司令部变为洮岷路保安司令部,于是杨土司也从游击司令部司令变成了保安司令部司令。那时,杨土司手下有五个团的常备军,分散在不同的地域。但总的来说,跟过去没有太大的区别。杨土司的辖区仍然按部落划分,每个部落仍然有管家,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头人。头人还有另一种说法,就是“土官”。头人是小部落的头目,类似于村子的管家,但像过去那样,头人其实没啥特权。除了解决村子的安全和草场问题时,头人可以集结村民,对村里的事情做出最后的抉择和定论外,他们没有太多的特权。平日里,头人也和普通民众一样,家里也养牛,也养羊,也种庄稼。总管也差不多,但是杨土司如果下达了什么命令,总管就要代为传达,这是总管跟头人不一样的地方。那时节,总管是三年一换,由群众选举产生,但部落的头人不是,头人是世袭的。这是几百年来沿袭下来的制度。
从三兄弟在车巴沟安家,到百年之后,这块土地上发展出这么错综复杂的制度,出现了那么多的人事变迁,想想看,也挺有意思的。同样地,当人类开始行走,渐渐形成自己的社会群体,渐渐衍生出诸多的制度和规则,又一点一点地发生着变化,新东西出现,旧东西消失,整个世界都在不断变化着,老祖宗们——比如车巴沟三兄弟——定然想不到后来的这许多变化。如果看到今天的诸多景象,他们定然会感到诧异的,那么他们在诧异之后,是会觉得欣慰,还是会觉得不满意呢?这可就说不清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从他们的造神和许愿开始的。那是一切变化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