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河侧影
——《半生书缘》自序
写出了童年和家族的回忆录《昨日之河》,接下来整理多年来记录因文字而结缘的两岸人物的新旧文章,发现结成之书也可以视为一本回忆录——我写的是那些位文学人物,记下的其实是我从少年到中年的文学人生之旅,途中记忆的点点滴滴、简牍篇章;其中有些当时就如获至宝,据实以书,但也有存留箧底未曾示人的。
十二位作家、学者、出版家、评论家,其文其人,都曾在我的文学生命里走过,有的驻足指点,有的伫留长谈。他们的话语文字,容貌举止,在我至少一半的人生里留下的涓涓记忆,随着时间汇成了一条荡荡长河。我在印象犹新的当时就用书写记下,更有幸者尚有图片的记录。在其后的岁月里,当珍贵的记忆再被触及,我还以新的文字补充。所以这本书里既有二三十年前的旧文,也有近年甚至刚写出不久的新文。
十二位里,有十位是大陆的作家学人。以我长在中国台湾、旅居美国多年的背景来说,他们原应是我最不熟悉的人——在台湾成长的五六十年代里,许多中国近现代的作家学者,只要是留在大陆或被贴上“亲共”标签的,他们的名字就成了禁忌,更不用说接触到他们的著作了。甚至即使是台湾的两位,殷海光和陈映真,他们的文字也一度遭到查禁。可是何以这些人会与我结缘半生?说起来竟是一桩憾事造成的机缘。
1970年,我从中国台湾到美国留学,在大学图书馆两层楼之间的一个小房间里发现一书架的中文书,里面竟然有我在台湾看不到的“禁书”!我像补课般急不可待地读着,试图弥补那个错失的文学断层。而那时正值“文革”,这些作家生死未卜,读时更添一份敬惜之心。当时又适逢海外留学生的“保钓运动”;投入这场“海外五四”的结果是被当局视为“左倾”分子,上了黑名单,十五年不得回家。思乡情切之余,我转而去大陆做文化源流的探索,同时也是为自己的身世寻根。
1977年秋天,我第一次踏上中国大陆的土地。那时还得先从美国到中国香港,在罗湖过境进入当时荒凉不毛的深圳,然后北京、上海、大西南走了一遍。那是一次个人的寻根之旅,我见到了骨肉至亲,也写下了情怀感触。后来与文学界联系上了,1979年去北京在作家协会做报告,谈台湾与海外文学,同时结识了几位中青年作家。但我当时最挂心的还是硕果仅存的老作家们。多亏出版界前辈范用先生为我引荐,从那年起,我像跟时间赛跑一样,赶着求见尚在世间的老作家。那时距离“文革”结束还不久,资深的文学人士几乎全是浩劫的幸存者,更有文名早已湮没而自嘲为“出土文物”的。我怀着虔敬又有些许惶恐的心情,访问了好些位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前辈。这是之前几年我在那间图书馆的小室中,做梦也不敢奢望的机缘。
就这样,我一位一位地求见,几乎都没有遭到拒绝。有的赶上见到他最后的夕照余晖,如茅盾;有的结为朋友,一同度过悲欣交集的80年代、变化巨大的90年代,甚至还有更久的。
大陆的十位:茅盾、丁玲、巴金、沈从文(附带黄永玉)、艾青、钱锺书、杨绛、范用、李子云,每位至少有一篇或新旧数篇来记述;此外还有许多文中提及但没有专文写出的人物,我也非常珍惜与他们的结识交往,书中选用的照片里他们的影像,是那段遥远岁月的念想。
当然,台湾的陈映真和他的那辈《文学季刊》的朋友,都是我少年时代文学的启蒙者,对他们我始终深深感念。而重访殷海光温州街故居,就会想起也曾住温州街巷子里教授过我的师长学者,那些温煦的记忆伴随我从青年岁月至今。
所以,这本书写的并不止这十二位,其实还有更多。
逐篇写完题记之后,才悚然发现:每一位书中人,在他们各自生活的海峡的两边,都曾遭遇过压抑,甚至牢狱禁锢。是巧合吗?还是我不自觉的选择?是因为他们的年龄,正逢上了那个动荡的年代、那段酷痛的历史?显然,他们是中国历史的映照,一群知识分子的范本。尤其是,但凡有理想、有才华、有风骨的写作者,身处那个时代,无论在海峡的哪一边,都无法逃脱政治的旋涡吧。
为了比对时代背景,我检视书中人物的生年,茅盾是唯一一位19世纪出生的(1896),更多的出生在20世纪初,而成长于“五四”年代。最“年轻”的是陈映真,生于光复前的台湾,1937年,正是卢沟桥事变、艰苦的抗日战争开始那年。也就是说,他们无论生长在中国的哪一处,从1930年到1970年甚至1980年代,作为一个有理想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难免经历了那段历史为他们铺排的命运。
所以,我所见到、记得、写下的,不仅只是对我的文学生命有过深远影响的人物,更是一个文学和文化的历史见证,一个20世纪民族书写的侧影素描。可是到了21世纪,今天的读者,有多少还熟悉这些人的文字,甚至名字呢?然而,只要是一个阅读者,只要还在阅读,纵使从来不曾直接阅读他们,我相信,也无可避免地经由他们滋润和影响过的文字,间接领受了这些文字之中其人和其文的传承。临河就水,虽已望不见河源,也该知道源头来自的方向。
书中的几十张图片多半是旧照,我几乎都能清楚地记得拍摄时的情景与心境。那一刻的时光就停留在快门按下的刹那;也有的在其后三十年间还在延续,陆续有了更新的照片,带出逐渐变化的容颜,见证了时光的流逝——他们的,当然也有我自己的。我何其有幸得以亲眼目睹历史,当时激动心情之下做出的记录,容待日后沉淀定格。今日整理成书,倏忽已过半生。人书俱将老去,唯愿文字长存,记忆之河长流。
2013年春,美国加州斯坦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