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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离别前的夜晚
夜晚,天空明月高悬,远山黛影,田野朦胧,灯火依稀的陈家墩静谧安详。
院子里,陈宝庆沉默寡言地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等候丁国强和卫嘉丽的到来。蜜香没有打扰他,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小椅子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出神,明天就要走了,此时此刻在她幼小的心灵究竟藏着怎样的情愫,无人知晓。今晚对于陈宝庆来说,是个特别的夜晚,一是徐桂枝的头七之夜,二是相处得像亲兄妹一样的丁国强夫妻俩明天就要永远离开陈家墩了,何况还要带走他的宝贝女儿蜜香。所有这些都让陈宝庆怀有一种落寞与伤感。
金庚带着银庚走出堂屋,来到蜜香身边,挪过一张长凳坐了下来。
蜜香问:“你们俩今晚不看书了?”
银庚抢答道:“今晚哪还有心思看书哟,你明天都要走了,我和哥过来陪你聊聊天。”
金庚笑道:“是呀蜜香,你明天就要离开家去上海,以后你就要在大城市里生活了,大城市有大城市的活法。”
蜜香好奇问:“那大城市是个怎样的活法?”
金庚回应说:“在大城市,每天早上一起来,见到的就是高楼大厦,听见的都是汽车喇叭声、自行车叮当声,肯定不像咱们农村,一早起来,看到的是山林田野,听到的是公鸡打鸣、牛叫狗吠。”
蜜香听此,叹息说:“唉,大城市里的活法,我怕我过不惯。”
银庚说:“是呀,你以后再也骑不成牛了。”
蜜香忧伤地说:“还有,再也不能跟你们去后背山捡蘑菇、去田里钓青蛙、去小溪边投放鱼笼了。”
金庚听此,怕蜜香难过,抚摸了一下蜜香的头,转移话题问:“蜜香,你还记得在后背山捡蘑菇的事吗?”
蜜香点头回应说:“嗯,这么有趣的事当然记得了。”
银庚笑问:“那你还记得哪种蘑菇有毒哪种没毒吗?”
蜜香见问到这个,便来了劲,兴奋地说:“金庚哥哥教过我的,越是长得漂亮的蘑菇越有毒,比如胭脂菇,头顶上红红的,非常好看,但它有毒,不能吃。还有那种通体白白的石灰菇,看过去朵儿大,但不能吃,虽然吃不死人,但吃起来又辣又苦,吃多了会麻醉人。能吃的有鸡枞菇、牛肝菇、青皮菇等,都好吃,放点生姜腊肉煮汤吃,可鲜嫩了。”
金庚拍了一下蜜香的脑袋,笑道:“看你说得这么详细,我现在都想吃了。”
银庚补充说:“除了山里的菇子,还有田里的青蛙、黄鳝、泥鳅、小溪里的鱼,都很鲜呢!”
蜜香赞同说:“是啊,你们上次捕回来的鲶鱼用腊肉豆豉清蒸起来可好吃了。”
金庚说:“嗯,我们山村产的东西就是好吃。”
银庚说:“可惜你去上海了,以后再也吃不到这些好吃的了。”
聊到动情处,蜜香流着眼泪对金庚银庚说:“我真不舍得离开你们呀,以后想你们了怎么办?”
金庚拉着蜜香的手说:“你别难过,以后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在信里面把家里的情况都告诉你,还有你的那些小伙伴们有什么有趣的事,我也会在信中说给你听的。”
蜜香用袖子拭了下眼泪,问:“信是什么呀?这么好?”
金庚解释说:“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面,这张写了话的纸就叫信。然后将信装进一个信封里,哦,信封也就是一个小小的纸袋子。”金庚说到这,对银庚吩咐说,“你去房间里拿张纸来!”
“好的。”银庚很快去房间拿来了一张纸递给金庚。
金庚将手中的纸折成一个模拟的信封,对蜜香说:“喏,这个纸袋子就叫信封。”
蜜香惊讶地说:“原来这个纸袋袋就叫信封呀!”
“嗯!”金庚应道,比划说,“到时我把信塞进信封里,用浆糊,也就是米糊糊,封好口,在信封上写明你在上海的家庭地址和你的名字,再贴上一张8分钱的邮票,就可以通过邮电局寄到你手上。等你上学了,认识了很多字就会写信了,就可以把你想说的话写在信里面寄给我们,我们就知道你在那边的情况了。”
蜜香听后,开心地说:“有这个信真好!我一定要早点上学,识好多的字,给家里写好多的信。”蜜香说到这,忽然又眉毛一蹙,忧悒地说,“可我还没有上学,还不能写信,怎么办呀?”
银庚插话说:“你可以让嘉丽阿姨帮你写呀,你有什么话告诉她,让她帮你写在信上面寄给我们。”
“嗯,这个办法好!”蜜香快乐起来。
此时,在一旁吧唧吧唧抽着旱烟的陈宝庆听了兄妹几个的对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或失落,或悲凉,或茫然,或恐惧……总之五味杂陈,在心里堵得慌。孩子们聊到写信,可在他陈宝庆心里,这样的信也许永远也不会收到,因为人都有自私的一面,丁国强和卫嘉丽回到上海后,不一定会想再跟陈家墩发生什么瓜葛,而蜜香又小,在上海这个灯红酒绿的大城市,会渐渐遗忘掉在陈家墩的岁月印记。想到这些,陈宝庆不禁感到背脊凉丝丝的,心里有一种预感,就是这个女儿恐怕就此永远失去了!
陈宝庆正在暗自纠结,此时丁国强和卫嘉丽走进了院门。
陈宝庆起身迎了过去,热情招呼说:“正等着你们俩呢!”
丁国强上前,先递了支香烟给陈宝庆,点着后说:“本来想早点过来的,无奈村干部们太热情了,大家都喝得高兴,就拉着聊了好久,从我们知青刚来时的情景一直聊到现在,不好意思哈,来晚了点。”
陈宝庆笑道:“是啊,大家都相处十多年了,如今要分别了,都免不了感慨一番嘛。走,过去坐下说吧!”
丁国强夫妻俩坐下后,卫嘉丽对陈宝庆说:“宝庆哥,明天我们就要带蜜香走了,也没啥好东西留给你的,我跟国强商量好了,我穿的衣服不带走的都在下午送给春兰了;国强的衣服除了几件常用的带走,都全部留给你,你俩块头差不多;还有那辆自行车,也送给金庚骑着上学用。”
陈宝庆听此,连忙说:“那谢谢了!”
丁国强接着补充说:“至于锅碗瓢盆、书桌橱柜床等家常用具,你这里也不需要,中午村小学请吃饭时已经跟王校长说定了,就全部送给村小学,他们明天上午会派人过来搬;还有一点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书籍,晚上去跟村干部们吃饭前,就让陈旺根书记派人搬到村里的阅览室去了。”
陈宝庆听完介绍,夸赞说:“你们夫妻俩想得很周全,很好!”
卫嘉丽说:“宝庆哥,因为路途遥远,我们也不方便带太多行李,蜜香的衣服除了带一两件内衣路上换洗,其他的都不要带了,等回到上海后我们再给她添置。”
陈宝庆听此,心里感到有些不是滋味,回应说:“嘉丽,我知道你瞧不上蜜香平常穿的这些土里土气的衣服,毕竟到了大城市生活嘛,蜜香再穿土里土气的衣服也不像,我理解。”
卫嘉丽见陈宝庆误会,强调说:“宝庆哥,你误解我了,我没那个意思,确实是路上带多了行李不方便,能减则减。”
丁国强见此,急忙错开话题说:“宝庆哥,明天我们走后,你就去屋里推自行车回来吧,我的衣服都整理好了,都码放在自行车后架上面。”
“好的,明早我让金庚兄弟俩去取。”陈宝庆说到这,扭头对金庚吩咐说,“金庚,你去我房间里把柜子下面的那包茶叶拿过来!”
金庚连忙进屋去把那包茶叶取出来,递到陈宝庆手中。陈宝庆接过茶叶,对丁国强说:“国强老弟,临走我也没啥好东西送你,这两斤茶叶是我去年谷雨时节在西湖乡制茶时留下来的精品,都是上等芽尖,自己一直没舍得喝,你就带回上海给亲戚朋友们尝尝吧!”
丁国强接过茶叶,受宠若惊说:“你这位制茶大师都说好的东西,那一定很金贵,我就不客气了。”
卫嘉丽拉着蜜香的手,亲切地问:“蜜香,明天就要去上海了,下午跟你那些小伙伴们告别了不?”
蜜香点头说:“嗯,告别了,跟他们玩了一下午呢。”
“哦,都玩了些什么有趣的东西呀?”卫嘉丽问。
蜜香便描述起下午教小伙伴们制作水车的事来。
卫嘉丽听了,拍着蜜香脑袋夸赞说:“嗯,咱家蜜香就是心灵手巧,干得不错!”
卫嘉丽这句“咱家”两个字,让陈宝庆听了,感到特别别扭。是呀,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一下子就成她家的了,这让陈宝庆内心唏嘘不已。
卫嘉丽聊兴正浓,丁国强见陈宝庆一脸尴尬的样子,知道再聊下去难免会让陈宝庆伤感,便对卫嘉丽使了个眼神,说:“嘉丽,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卫嘉丽立马意会,起身对陈宝庆说:“宝庆哥,你今天也忙一天了,明早我和国强还要赶路,都早点休息吧。”
陈宝庆起身说:“那好,我送送你们吧!”
卫嘉丽拍着蜜香的头,亲昵地说:“蜜香你也早点休息哈,明天还要赶很远的路呢。”
“嗯!”蜜香点了下头。
金庚银庚跟丁国强和卫嘉丽招呼说:“叔叔阿姨慢走。”
卫嘉丽回应说:“你们兄弟俩也忙一天了,早点休息哈,明早见!”
“明早见!”兄弟俩回应。
陈宝庆把丁国强夫妻俩送到院子门口,卫嘉丽停住脚步对陈宝庆说:“宝庆哥,临走了,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陈宝庆说:“嘉丽,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丁国强对卫嘉丽笑道:“你就直说吧,都是自家人。”
卫嘉丽说:“宝庆哥,今天是桂枝姐的头七,按理我不该说这话,但不说又恐怕没机会说了。”
陈宝庆有些着急,催促说:“哎,我说嘉丽你今天是怎么了,平常你不是快言快语的嘛!”
卫嘉丽见此,微笑说:“宝庆哥,你看桂枝姐也已经走了,这是不可改变的现实。你正当中年,又带着金庚银庚,这以后的日子家里若没有个女人打理,恐怕不行。我看春兰不错,通情达理,能干又贤惠,这么些年你们两家也亲近,春兰家贵根虽然走了那么多年,春兰也很守妇道,一直中规中矩的。下午我送衣服到她家里也跟她唠叨过这件事,你是她老公的师兄,这么些年你也对她挺关照的,所以她对你还是有好感的。”
丁国强接话补充说:“桂枝姐走了,春兰也一直未改嫁,或许这就是天意,是你们俩的缘分,所以呀,我跟嘉丽回上海后,希望你不要违逆天意,把春兰娶过来一块过日子,相互间也有个照应,这是我跟嘉丽临走前的衷心愿望!”
陈宝庆听此,沉默了片刻,说:“春兰确实是个好女人!她的心意我也看得出来,只不过现在桂枝尸骨未寒,过早谈论这事于心何忍?那样难免会被村里人笑话,等时机成熟了再说吧。”
“你知道我们俩的心意就好了。”卫嘉丽由衷地说。
“谢谢你们的一片好心。你们回吧,明早就上我家来吃朝饭。”陈宝庆道别说。
“好的,我们俩就不客气了,你也早点休息。”卫嘉丽跟陈宝庆告辞后,便挽着丁国强朝自己家走去。
夫妻俩回到家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一番洗漱后,便上床休息。
躺在床上,卫嘉丽毫无睡意,望着天花板眷恋地对丁国强说:“国强,你说这人呀怪不怪?以前没能离开的时候,天天盼着离开,可现在真要离开了,连这栋老房子都觉得特别有感情,还有点舍不得似的。”
“嗯,同感!”丁国强感慨说,“毕竟这栋老房子打咱们俩结婚起,住十多年了。现在看起来有些陈旧,可当初村里拨给咱俩结婚的时候还是蛮新的。”
卫嘉丽伤感地回应:“嗯,它也是有生命的,它的青春已经融入我们的青春,它是同我们一块慢慢变老的,它就像我们朝夕相处的亲人,见证了我们的喜怒哀乐!可明天我们就要离它而去,我总感到像抛弃了一位亲人,背叛了一位好友,良心上有种负罪感。”
丁国强侧过身来把卫嘉丽抱在怀里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些年来,又何止这间老屋?这陈家墩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垄垄田地、父老乡亲……你说,哪样不让人留恋难舍?人生苦短,何况我们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留在了这块土地上,岂能不令人怀念和铭记?!”
卫嘉丽听了,泪流满面。面对这个同自己扎根农村十几年的妻子、风雨兼程一路走来的女人,在这人生转折的十字路口,有多少话儿涌上心头让人一时间难以言表。丁国强紧紧地把卫嘉丽抱在怀中,深情地亲吻着她……
此时此刻,丁国强和卫嘉丽都感到了生命的短暂和岁月的珍贵,情更深意更浓,灵魂融入得更彻底,肌肤贴得更紧密,这夜,夫妻俩仿佛重温了新婚之夜那种如胶似漆的境界,这也是他俩在陈家墩这栋老屋里的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