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文本解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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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图谬误”和“意图无误”“意图升华”

巴特的作者死亡论,在西方文论中是其来有自的。早在20世纪中叶,新批评就为作者死亡提供了理论前提。新批评把文本当作中心,这在理论上属于文本本体论,作品就是一切,文本是解读唯一的客体,应该得到极端的尊重。鲁迅曾经指出《三国演义》“文章和主意不能符合——这就是说作者所表现的和作者所想象的,不能一致。如他要写曹操的奸,而结果倒好像是豪爽多智”[1]。但是,这种主观意图与文学形象的倾向不相一致的情况,只是一种可能,并非全部现象。他们在这一点上走向极端,强调在解读过程中,任何作品以外的资源,都只能是对作品客观性的某种亵渎。就是对作家创作动机、意图、生平、思想和时代背景的参照,也存在对文本客观性的歪曲。当然,他们这种极端有值得尊重之处,这体现在对西方学院派泛传记批评的反抗。更值得尊重的是,他们还为这种反抗提出相当有影响的学术范畴。其中之一就是所谓“意图谬误”(intentional fallacy)[2],意思是说,作者的意图并不一定能在作品中实现,作品常常违反作者的意图而获得生命。50年代以后的西方文论把这种观念一步步推向极端,先是作者写完作品就退出了,后来德里达把它发挥到极致,提出“作者死了”,读者决定一切。这也不无道理,至少在弥补直线的“自我表现”论或者粗糙的“风格就是人”等观点上,有一定的历史合理性。作者和作品的关系并不是直线式的单因单果决定关系,其相关性有着复杂曲折的层次。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嘲笑过把文章等同于作者的评论家,说这样的“学者如醉人,不东倒则西欹,或视文章如罪犯直认之招供,取供定案;或视文章为间牒密递之暗号,射覆索隐。一以其为实言身事,乃一己之本行集经;一以其为曲传时事,乃一代之皮里阳秋”[3]。钱锺书先生还从正面把作者和文本的关系作了如下分析:

立意行文与立身行世,通而不同,向背倚伏,乍即乍离,作者人殊,一人所作,复随时地而殊;一时一地之篇章,复因体制而殊;一体之制,复以称题当务而殊。若夫万殊为一切,就文章而武断,概以自出心裁为自陈身世……慎思明辨者不敢为也。[4]

钱先生把作者与文本的矛盾,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同一作者,由于时间地点不同,文章并不相同(“随时地而殊”);第二,就是同一时间地点,同一作者写的文章,也会因为所取体裁不同而不同(“因体制而殊”),这一点并不难理解,诗中的自我往往倾向于形而上的概括,而散文中的自我则执著于形而下的描述;第三,就是同一作者写同一体裁,也可能因命题、因针对性不同而不同(“以称题当务而殊”)。本来新批评反对用作者的意图直接阐释作品、提出“意图谬误”不无道理,但是巴特把作者与作品的矛盾强调到如此极端,似乎作者生平思想和作品毫无关系,作者的自我只是书写的“工具”[5],则是把脏水和孩子一起泼了出去。钱锺书先生指出应该把作者“修辞成章之为人”和“作者营生处世之为人”加以区别,但是此二者之间不但不是水火不相容的,相反,文章中之“我”不过是作者审美审智化了的自我,它仍然是作者自我的一个层次。读者固然可以对作者没有任何印象,而纯粹为作品感动,但是这种感动毕竟是感性的,多少有些模糊和不确定。于是在文学研究中就出现了一种可以说是偷懒的办法,那就是直接把作家的宣言、对作品的陈述(“意图”)等同于作品的内涵,这就产生了以作者生平和思想的考证代替作品文本研究的倾向。其实,作家的“意图”、作家的宣言虽可以为作品提供解读的索引,但不可避免有所遗漏,甚歪歪曲。只是我们不能将之笼统当作“意图谬误”而摒弃,同时也不能将之当作解读作品的唯一的金钥匙。因为作品的奥秘并不完全存在于作家的宣言中,其更丰富的内涵应该在作品中、在文本中。我国古典文论中“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原则虽然至今仍然有鲜活的生命,但是,更清醒的态度应该是在知文论人的基础上知人论文,一切奥秘存在于作家生命和文本的交融之中。在这一点上,维姆萨特和比亚兹来主张把一切注意放在文本之中,倒是完全正确的,这正是文本中心的要义。

如果说作家生平是文本的明码的话,那么文本中则隐藏着作家深层的密码。

[1]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3页。

[2] “意图谬误”(intentional fallacy)是美国新批评家维姆萨特和比亚兹来提出来的。他们认为这是“a confusion between the poem and its origins … it begins by trying to derive the standard of criticism from the psychological causes of the poem and ends in biography and relativism.”参阅 The Verbal Icon.1954.Rpt.in The Critical Tradition:Classic Texts and Contemporary Trends.Ed.David H.Richter.Boston:Bedford,1998,pp.748-756。

[3] 钱锺书:《管锥篇》,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91页。

[4] 同上书,第1390页。

[5] 这里指的是艾略特的观点:“我的意思是诗人没有什么个性可以表现,只有一个特殊的工具,那只是工具,不是个性。”见T.S.Eliot Slected Essays,1933,p.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