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自律和他律:自转和公转
严格说来,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自然论到近代的反映论(本质论、典型论),从我们土产的“诗言志”“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到欧美浪漫主义的“强烈感情的自然流泻”[1]论,都不能直接成为文学解读、鉴赏的利器,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中专门列出一章“鉴赏论”[2],从根本上说,仍然是从“梦”的观念到生命的“真”观念,“在他之中见我,我之中见他”,甚至文艺鉴赏论四阶段(理知、感觉、心象、精神)都并未触及艺术形象基因的奥秘,对于艺术欣赏并无多少切实有效的帮助。反映论和表现论,虽然旨趣相反,一重客观反映,一重主观,但均为单因单果的直线思路,对主观与客观转化为语言、意象、意脉、形式、流派、风格的复杂曲折层次完全抹杀,实际上也就是把艺术本身遮蔽了。
学习文学理论,本来很简单,就是为了懂得解读艺术,成为艺术的内行。学习之前,我们预期“文艺理论”这门课一定充满令人神往的艺术奥秘,熏陶我们的精致艺术感觉,使我们学会欣赏艺术,甚至提高文学创作水平。我曾经这样对我的学生说:
50年代中期,这门课一上来就讲艺术的起源——起源于劳动,不是起源于游戏——讲来讲去,始终没有讲到形象是怎么回事。接着讲文学是生活的反映,就更令人思想麻木。大家都在生活之中,为什么只有少数人成为艺术家,而大多数人却不行呢?当时流行一个权威命题,叫“美是生活”。我做大学生的时候,就觉得这是废话。我想,反过来说,美不是生活,美是想象,美是假定,难道就没有道理吗?这种理论实在太让人烦了。我在心里抬杠,如果有人问花是什么,你回答说,花是土壤,肯定会遭到人们的嘲笑。如果有人问酒是什么,你回答说,酒是水果或是粮食,人家会觉得你神经有问题。但当你问艺术或美是什么,得到的回答是:美是生活。说这话的人反而成了大理论家,岂不是咄咄怪事!其实,说这话的人,不过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名叫车尔尼雪夫斯基。这句话出自他的大学毕业论文,写作的时间是1860年。一百多年过去了,这样一句包含着明显弱智的话,居然被当作神圣的经典来崇拜,对之质疑,还要受到批判,叫不叫人郁闷?叫不叫人委屈?
植物学家、酿酒专家,他们研究学问,目标很明确,就是如何把原料(泥土中的养分、淀粉)变成花朵,变成酒。而我们研究文学理论,却反反复复地说艺术就是生活,这事实上就是说,艺术和原料没有什么分别。时间真是太不值钱了,这样的废话居然说了一百多年。其实,人们学习文学理论的目的,就是要知道生活——平常的普通的生活和心灵活动——是怎样变成动人的艺术形象的。
从方法论来说,关键不在于二者的同一性,而在于它们之间的差异、矛盾和转化。
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所谓的“反映生活”(模仿自然)说一直雄踞主流宝座,在我国,至少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一直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美是生活的真实的反映,美是生活的典型的反映,美是生活的本质的反映。反反复复强调文学是一种认识,认识就是主观和客观的统一,文学的任务就是帮助认识生活。
用美学术语来说,美就是真。因为真了,就有用。能帮助人认识社会、改造社会,能认识人、教育人、改造人。文学艺术就是一种工具,用权威人士的话来说,就是革命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这种理论可以叫认识论加工具论。
真的,就是有用的;有用的,就是好的,用美学术语来说,就是善的。在这个意义上,美的也就是善的,美就是善。归结起来,就是真善美的统一。
这种理论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美是生活的反映,文学要写得美,有感染力,就一定要反映生活;作家一定要体验生活,深入生活,才能真实地、本质地、典型地反映生活,不能胡说八道——我们总不能提倡歪曲生活,总该记得“五四”时期反对“瞒和骗”的文艺吧。但传统的理论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它忽略了文学与一般意识形态之间的不同或矛盾,也就是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特殊规律。它本是一种多层次的系统,而机械真实论却把它线性化了。马克思在论述自由时曾经这样说:
在宇宙系统中,每一个单独的行星一面自转,同时又围绕太阳运转,同样,在自由的系统中,它的每个领域也是一面自转,同时又围绕自由这一太阳中心运转。[3]
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应该是地球与太阳的关系、行星与恒星的关系。地球围绕太阳旋转,这叫做公转,一转三百六十五天,但是,不要忘记,地球之所以能够公转,就是因为它能够自转,一转就是一天。如果不能自转,也就谈不上公转了。地球围绕着太阳转,可以比作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外部关系,性质上是他律,而自转就是文学的自律,自身的规律。如果文学没有自己的规律,也就不可能有围绕社会生活旋转的他律。近一个世纪以来,文学理论之所以不景气,就是因为长于讲有目共睹的公转、他律,而对于其自转、自律,因为身在此球中而不能感知,即使有感知,也比较浮浅、零碎。因而,仅仅从他律、与现实关系来评价文学经典,在20世纪后半叶,在全世界形成了强大的优势,轻视、藐视乃至无视文学的自律,使文学理论陷于自我蒙蔽。
要进入文学解读、欣赏之门,第一道门槛,就是要清醒地明白文学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并不仅仅是一个认识与被认识、反映与被反映的关系,用美学的语言来说,也就是不仅仅是真和假的绝对对立。其实,只要有起码的解读经验,大概不难体悟,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文学之所以值得欣赏,就是因为它不仅仅是真的生活,而且是假定的。文学欣赏的第一要义就是要在真实与假定之间,在这个问题上看到其间的矛盾对立和在一定条件下的转化。这是因为文学既要反映生活,又要表现情感,二者分别存在,而艺术以统一的形象为前提,因而二者要在假定中,统一为意象,成为群落才成形象。可是就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许多专家并不是很清醒的。他们总是以一种机械的、绝对的真实性,甚至是直接的“实感”来衡量评价作品。说到郦道元《三峡》之精彩往往就以写出了对三峡河山的“实感”赞之。[4]说到《岳阳楼记》,总是说范仲淹亲临岳阳楼,才写出此等不朽经典。在这一点上,连余秋雨也未能免俗。其实,当滕子京(宗谅)差人请他为文时,范氏正在陕西前线,千里往返,不可能不贻误戎机。真正执笔为文是在一年之后被贬至河南邓州时,亦不可能擅离职守。范氏为文,实凭想象,而日日生活在岳阳的滕子京笔下的洞庭岳阳,却用笔甚俗:“东南之国富山水,惟洞庭于江湖名最大。环占五湖,均视八百里;据湖面势,惟巴陵最胜。频岸风物,日有万态,虽渔樵云鸟,栖隐出没同一光影中,惟岳阳楼最绝。”[5]这里蕴含着“真”与“假”、现实与想象之间的矛盾与转化,是进入文学解读真谛的契机。
[1] William Wordsworth,Preface to Lyrical Ballads:“I have said that poetry is 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it takes its origin from emotion recollected in tranquillity.”The Harvard Classics,1909,p.14.
[2] 鲁迅:《鲁迅译文全集》第二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46—262页。
[3] 〔德〕马克思:《第一届莱茵省议会辩论(第一篇论文)》,《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86页。
[4] 崔承运、刘衍编:《中国散文鉴赏文库·古代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521页。
[5] 方华伟编:《岳阳楼诗文》,吉林摄影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