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
论诗素
一
我在《乐群半月刊》第四号讨论“有律现代诗”的时候曾说过:
“凡是诗,都是有韵律的。……
诗和散文的区别,最主要的,就是韵律的有无。没有韵律就不能成为诗,纵然有诗意,也只能说它带有诗意罢了。
……
不消说,凡诗虽然都有韵律,凡有韵律的,却不必尽都是诗。诗之所以为诗,除了形式的要素之外,还有它根本的实质的意义。关于这一点,在这里姑且不说它。……”
我在那一篇小文里面,对于诗的实质的意义,完全没有说到,因为一则我那篇文章只注重在我现代有律诗的主张,即关于诗的形式方面的主张,二则诗的实质的意义的讨论是很复杂的,断不能够用简单的几句话去说明它,所以索性在那里不说它,留到后来,再做一篇独立的文章。
我目前写的这篇文章,就是当时留下未写的那篇文章。
关于诗的实质的意义,不但在现今的诗学上议论复杂,尚无确定的被多数人公认的见解,并且这个问题还是一个带着历史性的问题。如果从历史上去考察诗的实质的变迁,结局就不得不涉及语言、文字、韵文、散文等东西的起源问题,就会变成一个很烦琐的议论。所以,我在这里把历史的观察完全放在问题之外,只就现代人对于诗的实质的意义的见解立论。
二
“诗素”两个字,是“诗的实在的质素”的缩短语,这是拿来翻译法国话的Poésie的。Poésie和Poème不同。Poème是“诗”或“诗篇”, Poésie是构成Poème的实质的,即是说Poème的精神、灵魂、精髓。在中国和日本,从来都把两个字通通译成一个“诗”字,所以弄得诗的意义也不十分明白,在中国竟闹成一种所谓诗的洪水的现象。所以,Poésie的意义的讨论和它的译语的确定,实为目前中国诗坛的要务。
照Poésie的本意说来,在中国话里面,似乎可以有“诗质”“诗实”“诗髓”“诗意”“诗魂”“诗素”等的译法。“诗质”带有诗的品质的意思,“诗意”容易被人误解为Poétique,“诗实”太生硬,“诗髓”过于带诗人的主观性,“诗魂”也有同样的缺点。结局,只有“诗素”两个字较为妥当些。
Poésie译成“诗素”, Poème译成“诗”或“诗篇”, Poétique译成“诗的”,或“有诗意的”,或“带诗意的”。Verse译成“韵文”。Prose译成“散文”。
三
凡诗都是具有形式的要素和实质的要素两种要素的。缺了一方面,就不能成为诗。
这两种要素是有相互的密切关系的。
诗的形式的要素就是韵律(Rythme)。
韵律是一切时间的艺术如音乐、跳舞、诗等东西的重要成分,恰恰和Symétrie“对称”是一切空间艺术如建筑、雕刻、绘画等东西的重要成分一样。
诗是时间的艺术的一种(这是把诗当成吟的东西看的时候的说话。如果像有些着迷的人,把诗当成一种看的东西看的时候,问题自然又不同了),所以也必得有韵律。诗的音所以能够引起统一调和的美感、快感,就全靠这个韵律。韵律就是声音的有秩序的连续和有统一的变化。所以从来又把韵律叫做“复杂变化的统一”(Unity in Variety)。
诗的韵律有外在律和内在律的区别:那些寄托在(一)脚韵、头韵、腰韵,总而言之,寄托在所谓诗韵上面的;(二)存在音的平仄之中的;(三)藏在音数之内的;等等韵律都是寄托在一种从外观上可以看得见的形式上面的东西,所以叫做外在律。那些超然抬脚韵、平仄、音数之外,不可以从外观上去捉摸,只能够在实质上去感觉的韵律,叫做内在律。
诗的韵律的这种区别,和诗的种类的区别是有关系的。
四
诗的实质的要素,就是所谓“诗素”(Poésie)。
什么是诗素?
有人说,诗素就是诗人的主观的激情。这种说法对于抒情诗或所谓感伤派的诗,或许能够适用,但是,对于其余各种类的诗,却不见得是对的。试看许多名诗,它们何尝篇篇都表示着激情呢?
有人说,诗素就是梦,就是一种梦幻。这种说法的本身就未免太过于带梦幻的性质了!我们并不能够由这种说法,得到什么确切的理解。
有人说,诗素就是美,就是美感、快感。如果这种说法是对的,我们就无从分别诗和美术的界限了。并且,什么是美,也并不是一个已经确定了的问题。
还有人说,诗素就是神秘的想象力,或想象力发生出来的神秘。这种说法和梦幻说差不多,它并不能够确切指出什么是诗素,倒只给了诗素一个“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的神秘性,越发把诗素的真相弄模糊了。
此外,也有说诗素是神圣的、热情的,说诗素是人类心上的不灭的重担子的,说诗素是人类心理上的一种混沌的。这些说法,自然也不足以说明诗素的真意。
诗素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诗素是梦幻化了的感情、创造化了的意志、直觉化了的理智三种东西被融合燃烧时的喜悦。
表示着这种喜悦的诗,才算得是诗,能够创作这种诗的人,才算得是诗人。
没有梦幻化了的感情、创造化了的意志和直觉化了的理智的人,当然创作不出上面说的那种喜悦、那种诗境。
无论什么人,都有感情,都有感情的激发。唯独诗人才能够把他的感情激发导引,使他到一种梦幻之境。在诗人的感情上,花也解语,波也生愁,地狱可以变成天国,木石可以变成朋友,就是因为这种感情的梦幻化的缘故。诗人所以异乎常人的地方,就在这里。
诗人有强烈的意志,所谓英雄豪杰,种种大事业家,也有强烈的意志。诗人和这些事业家不同的地方,只在诗人能够即刻把他的意志用在创造上,用在想象上,使这种意志在作品上实现出来。事业家的意志却只能在事业上慢慢实现出来。诗人的作品所以能够挝住读者的心理,鼓舞民族的志气,就是因为他有这种创造化了的意志的缘故。
诗人虽然是有梦幻化了的感情和创造上的想象的,然而并不因此就埋没了他的理智。如果诗人没有理智,他就会成为狂人,成为妄想家,当然也就不能够有客观事物的观照和可以令人理解的诗的创作。不过,诗人的理智和科学家及哲学家的理智自然是有区别的。他的理智既不像哲学家要经了深湛的思索之后才能得着,也不像科学家要经过严密的观察实验之后才能发挥。诗人的理智是由直观得来的理智,是不须思索和实验就立刻挝住的理智,是印象式的理智,是直觉化了的理智。这种理智,也许不及哲学家的理智的深入,不比科学家的理智的精确,但是在大体上他却能够看透一切事物的真相。也唯其是在大体上看透事物的真相,所以才能够和梦幻化了的感情和创造化了的意志融合在一处。
诗人所有的梦幻化了的感情、创造化了的意志、直觉化了的理智三种东西融化在一处、燃烧在一处的时候,就能够发一种喜悦、一种爽快、一种美感出来,这种喜悦、爽快、美感,就是构成诗素的东西。这种东西结晶在作品里面,被表现出来,就成为诗境,使读者也和诗人一样,发生喜悦、爽快和美感。
自然,在融合燃烧的时候,梦幻化了的感情、创造化了的意志和直觉化了的理智三种东西的多少,是可以不必常常一致的。因此,梦幻化了的感情的成分占多数的时候,便成为所谓抒情诗;创造化了的意志成分占多数的时候,就会发生所谓战斗诗、民族诗和民众诗;直觉化了的理智成分过多的时候,就会发生所谓哲理诗、人生诗,等等。但是,决不会因此就使诗素的内容发生变化。诗素的内容,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融合燃烧时的同样的喜悦。
五
但是,要知道,人类社会是随着经济基础的发展而变动的。人类的感情、意志、理智种种东西的内容,又是随着社会的变动而有变化的。诗人也是社会的一个分子,所以他的感情意志和理智当然离不开特定时候的特定社会的一般感情、一般意志及一般理智。所以,诗人所有的梦幻化了的感情、创造化了的意志、直觉化了的理智等东西,也不能不随时代的不同而有程度上的变化。结果,当然就会使融合燃烧时的喜悦也发生质的变化。
同时代的诗人的诗虽然容易被同时代的一般人所理解,异时代的诗人的诗却往往不被异时代的一般人所理解,就是因为这种诗素的质的变化的缘故。
哪怕是同时代的诗人的诗,同样也往往因社会上的等级和阶级相悬甚远的缘故,使同时代的一部分人不能理解。如像中国旧的士人,在十几年以前,绝对否认白话诗的诗的性质,以及日本现在一派诗人绝对否认无产诗和民众诗的存在,都是因为他们的感情、意志和理智偏向一方、囿于一隅的缘故。他们那种见解自然是错误的。
六
有韵律,又有诗素的诗,才是真正的诗,才是一种“纯粹的诗”(Poésie Pure)。欧洲各国现今盛行着的纯粹诗派的运动也就是以这种纯粹诗的创作为目标的。前几年欧洲的诗坛,虽然早没有像日本的自由诗运动的荒唐和中国的自称新诗运动的荒谬,但是所谓立体派和超现实派的诗的确有一种离诗素越离越远的倾向,所以才会发生纯粹诗派的运动去纠正错误。不消说,中国的诗坛,是更加有实行纯粹诗运动和研究诗学的必要的。
纯粹诗依照韵律的不同,又分两种:(一)律诗和(二)散诗。
律诗是具有外在的韵律的诗。
散诗是具有内在的韵律的诗。散诗的内在韵律是很不容易挝住的,所以散诗在创作上实在比律诗还要困难。但是因为在表面上是非常自由不受格律的拘束的东西,所以同时也就很容易自欺欺人。许多冒昧做诗的人,也都爱从散诗的模仿入手,其实他们是害了自己呢。
散诗又叫做散文诗、自由诗。关于诗的散文、散文诗、自由诗三种东西的区别,在日本诗坛上讨论了四五年,至今还有争论。依我看,散文诗应该是和自由诗同意义的。诗的散文自然是另外一种东西。
七
有诗素没有韵律的东西,当然不是诗,只能说有诗意的东西。
有诗素的散文,叫做“有诗意的散文”或“诗的散文”。这和散文诗自然不相同。拿中国旧东西说,徐孝穆的《致杨仆射书》那种好骈文就可以说是诗的散文。苏东坡的《赤壁赋》就可以说是散文诗(因为我在旅行,手边没有一本中国新文学书,所以引不出新文学的例)。
有诗素的戏剧,叫做诗剧。
有诗素的小说,叫做有诗意的小说。
甚至于带有诗素的绘画,也称为有诗意的画。
八
有韵律没有诗素的东西,自然更算不得诗。如像经咒、歌诀、普通的箴铭、押韵的告示、弹词等,都不是诗。
九
又无诗素又无韵律的东西,自然只能说是纯粹的散文,决不能因为把一段散文分成短短的几行排列着的缘故,就变成了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