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

最近日本大学生生活

“最近日本大学 [生]生活”这个题目，按道理说应该是当学生的去检定、去观察。我这次去日本不是当学生——正式的学生，只可说是准大学生，所说的恐怕不正确，有遗漏。不过也许有一点好处，因为我十五年前在那里留学十年，这次虽不是去当学生，过的却是学生式的生活，所以倒可以把前后学生生活从比较上作个叙述。

现在回到本题。生活两字的意义很宽广，日本的大学又很多，今天不能详细说明。现在只就东京各大学学生生活分几点来说：

（一）经济方面：在生活费上，就东京帝国大学本年所调查的统计说：在本科学生几千人中，每一个学生每年费用大概在六百元到八百元（日金）之间，这个数目差不多是这样分配：饭费三百五十元，房费一百五十元，学费、运动费及其他种种公共费用一百元，制服费六十元——现在学生都穿制服，没有穿日本服的了。可是学生中顶多的有花二千四百元，顶少的有花二百元的，平均说来，普通每个学生的用费总在六百元到八百元之间。这个数目比以前多了一倍，那时每个学生的费用不过三百到四百元。经费的来源，就大多数学生说，是由父兄的汗血得来的；少数所谓苦学生是一方面读书一方面工作所得的报酬，这些苦学生的数目，因为生活费增高，渐渐减少，而且工作也有变更，从前多从事于卖牛奶、送报……现在多从事于翻译书籍。另个还有种种奖金，如富豪的寄附、县里的团体或私人的款资……对于学生的费用也有些补益。

（二）学术方面：

（A）正式功课——每周课程的钟点，因学校的性质而异；按普通的情形理科多些，文法两科少些，每周大约是二十四五点钟，较之十年以前减少了；那时平均说来约有二十九点钟。这是进步还是退步，且不用说，总之学生对于功课的担负确是减轻了，可是有些杂志上不论关于社会科学或自然科学，都发表有感到不满的意见。在时间上，许多学校晚上八九点钟还要上课，学生们也感觉不满意，为什么晚上八九点钟还要上课呢？一则因为教员多兼课，忙迫得很；一则日本学校必有在政治舞台上的名人教授，他们白日没有时间，只有就教者的便利。

（B）研究会盛行——研究会有不同的种类：有的是半官办的，由学校设立，权在教授手中；有的是教授与学生合组织的；有的是学生独自成立的。这些研究会有重大的作用，因为教者的教材，特别是社会科学与目下社会实际情形太隔绝，所研究的比教授的还合学生心理。在十几年以前没有许多研究会，有则也不过是有名无实半官办式的。现在的研究会注重实际，比较从前进步很多了。

（C）自己研究——有些学生既不上课又不参加研究会，每日到图书馆里自己读书。以前只有十二月和一月、二月，学生到图书馆的多些，因为天气很冷，那里有Steam可以取暖，现在为取暖到图书馆的也有，不过大多数为的是去看书。东京图书馆很多，普通开馆的时间多在八点钟左右，七点钟以前就要去索取阅览券。有时将阅览卷索取完了，只有等着候补空位，开馆的时候那种踊跃的情状在西洋也很少看见过。帝国大学的图书馆在东京为第一，有八层楼，二千四百位座位，每个座位有一只电灯，以前毕业的学生与非学生经过介绍的也可以进入看书。在那里以看外国书籍的最多，因为价格太贵，无资购买；其次是看本国的参考书；还有为的是读左倾的书报，因为图书馆里享有治外法权，可以大胆地阅览，警察是不能干涉的。

（D）公开讲演会——时常举行大规模的讲演会，题目多是关于思想方面的，座位照例是占得满满的，有时需买票听讲，也还是踊跃参加。这种现象可以表示出学生对于功课不满意与求知欲的热烈。

（三）思想方面——日本的学生特别注意人生观，差不多各个学生都有自己的人生观，这自然是因为日本人一般都比较别国人多有人生观的缘故。以前的学生多信仰经过日本化了的佛教，即所谓武士道，有一种视死如归的精神，为国家打仗牺牲性命在所不惜。因失恋而自杀者，时有所闻。现在的学生信仰佛教的不见减少，信仰基督教的也还甚多，可是大部分学生多倾向于哲学方面，终日追求人生真义，因得不到满意解答而自杀者很多。哲学书籍出世一星期之内，即可卖完一版（五千册），较之素来注重哲学的德国，由这点看来，也是有过之无不及，这种现象足证日本学生在哲学上了解很深，断然为中国学生所不及。

（四）日本大学生的社会地位——为什么他们都倾向于哲学呢？原因是日本帝国主义发达到最高点，一般人民找不到出路，感觉着苦闷的必然趋势。就大学生的地位来说，以前很高，在各方面都能得到便利，一个人的能力是以其资格而决定，知识阶级顶占上风。现在的情势大变了，据日本人说，以前法科学生在本科（六年）毕业的充任文官或候补初给月薪在六十元至八十元之间，现在初给降到三十元至四十元之间，甚至当警察的也不少，以前毕业生能得到相当职业的占百分之八十，现在降至百分之二十。据报纸上记载，去年五月到今年七月之间，无业的大学毕业生竟有一万三千之多。还有是关于婚姻，在以前，未毕业的学生，便有人肯将女儿许配给他，或招他作为养子。在这方面，大学生总是占头一把椅子的，要是榜列十名以前的“秀才”（优秀的学生），求个异性的伴侣绝对有把握。现在不问是否“秀才”，你必须有背景或有资产，婚姻才不致发生问题。东京《每日新闻》招考两个访员，以大学毕业者为合格，报名的有六百名。其职业难到这样地步，从经济上看来，乃是一个大问题。因为小资产阶级的父兄拿汗血换来的钱供给子弟读书完全视为投资。一个学生在高等学校毕业后无事情可做，必须升入大学，大抵一共六年，每年花费六百元，算起来是三千六百元，这无异投了这么多的资。因为大学生毕业后找不到职业，所投的资一无所得，便是一个很大的损失，于是学生不能不在别方面活动。

（五）日本大学生的活动方面——这些活动，大概可分三类：

（A）聪明的、脑筋好的学生从事著作（多是关于哲学方面的）。

（B）有勇气的、有能力的学生多从事政治活动。政治团体分左翼与右翼两派。左翼之下有共产党、劳动党、大众党等等。他们最明显的工作是放散传单。因学校与警察的干涉，便以毛厕当作最好的处所。其帮助选举，警察极力压迫，也不生禁止的效力。今年选举，左倾中间派领袖大山郁夫当选便是赖这派学生的力量。右翼之下有建国会、社会尼罗党，等等。这派是合法的，政府不加干涉许多劳动组合，如东京电车工会等大概都是受这派大学生的指导。从事政治活动的目的是找出路，即在政治上找不到出路，而在都市里过活也觉得比回家受父兄的气好些。

（C）既不聪明又无勇气的大学生多从事娱乐活动，第一是运动，最流行的运动是棒球、网球、水泅等等。如以强健身体为目的而运动固然很好，可是现在把真正目的抛弃了，运动成了非学生式的而是营业化了，运动选手找职业、求婚姻便容易得多了。天皇与大臣为转移学生的视线和缓政治上的情势，便提倡体育，使其在运动上竞争。第二，有些有钱的学生多喜到娱乐场所消遣。东京咖啡馆很多，那里有美丽的女招待，政府禁止戴制帽的学生进入，这便是说不戴制帽者不加干涉，所以学生到那里的仍然很多。有跳舞场十七处。麻雀馆近来只是东京即有二万七千所，为营业上的竞争，价钱极廉，三角钱即可打四圈。政府为羁縻学生起见，也不加禁止。每天下午三点钟以后，各麻雀馆都是充满了大学生。

总之，最近日本的大学生在数量上供过于求，而大学当局又已失掉了精神上的指导权，有令学生乱碰乱撞之概。在这种畸形的情势之下，一部分学生颓废化，一部分学生革命化——反对学校当局，反对政府。结局使可成就的学生不能大成或半成的中途退学，这是日本帝国主义到了无路可走的表现，当然也是日本人才教育上的大损失。大政治家对于这种危机非不了解，实在是毫无办法，因为大学生到现今已失了领导的地位了。将来学制或有变更，学生或要发生暴动，最近早稻田大学罢课就是一例。这是日本的一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