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中)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尘与土(1)

1

海伦。

淑珍在客运站下车,要进候车室看看有没有去护林公社的车,转念一想,还是先在二姑家住下,等心情好些,再去王大爷家。

淑珍走上马路,逆着人流,失魂落魄地向街里走去。

十月金秋,淑珍心里却没有金色的快乐;太阳苍着一张苦瓜脸子,失去了往日的热情,秋风送来阵阵清凉,给苦寒的心雪上加霜,路旁柳树摇曳着把败叶抛向行人。

淑珍低着头,万千思绪都萦绕着李兰石。兰石走了,天塌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离她而去,自己恍若置身荒漠孤岛,没有前途,更看不见路,直到身体撞到人身上,听到训斥,才怏怏抬起头。

“咋走路呢?没长眼睛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一个苗条身段,穿着海蓝色学生服,粉团脸蛋,弯眉大眼女孩儿,摇摆着两条又黑又长大辫,愤愤瞪着淑珍。

“你是……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淑珍秋波横溢。

听淑珍说见过自己,长辫女孩儿面现霁色,凝眸淑珍,忽然眼睛一亮:“是你!你是柳淑珍?咋这么巧,你上哪儿去?”

“我上二姑家串门,你是……”

“我是伊秀,你忘记了?咱们是海兴同学。”

“哎呀,伊秀姐!我觉得面熟嘛!兰石常跟我提起你,你高中毕业了吧?”

“毕业了。”

“你这是从哪儿回来?”

“嫩江。毕业了,回家看看!”

“高考咋样?”

“没啥希望。兰石现在可好?”

“他有什么不好?毕业了,人也变了!”淑珍苦着脸子说。

“你说啥?兰石变了?怎么会呢!我和兰石自小一块儿长大,他是啥样人,我还不清楚?”

俩人说着,来到路边柳树下。

“我也纳闷,我实心实意对他,不知他中了什么邪,上趟海兴,回来就……”两滴晶莹泪珠坠落。

“告诉我,兰石欺侮你啦?”

“他不要我了!”淑珍抽泣着说。

“兰石不是很爱你吗?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伊秀话里带着酸味。

“我也不知道!我天天惦他,想他,盼他,他毕业了,却嫌弃我了!”

“你俩还是有啥误会,要么兰石不会跟你分手!”

伊秀明亮的眸子转来转去,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曾眼睁睁自己喜欢的男孩儿投进别的女孩儿怀抱,该是什么滋味啊?她不抱怨兰石,要不是自己囿于传统观念,不敢大胆面对自己的爱情,就不会自食苦果。

“误会?不可能!他在城里,我在乡下,磕不着,碰不着,哪来的误会?说不准他又跟别的女生好上了!”

伊秀脸一红,皱皱眉头。

“不会吧?是你多心了!”

伊秀脑里闪过一个阴影,秀君跟她渺渺说,班里有个女生跟兰石挺要好,这个女生许秀范也见过,她听了只是付诸一笑,并没往心里去,像兰石这样才华横溢、潇洒倜傥的男生,招女孩子喜欢是很自然的。后来兰石和淑珍订婚,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愚蠢和幼稚!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听淑珍这么一说,觉得是有些蹊跷,可兰石并没有跟那个女生走到一块儿,兰石还是很在乎淑珍。伊秀摇摇头。

“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就是听到了闲言碎语,总得给我解释的机会呀?而兰石……”淑珍泪水又涌上眼帘。

“别难过,兰石也是一时冲动,很快就没事了!”伊秀抚慰说。望着眼前这个淡灰时装,亭亭玉立,美奂美伦的女孩儿,不无妒忌地想:怪不得兰石痴迷,确是小鸟依人,我见犹怜!她轻轻摘去粘在淑珍头上的落叶。

“怕兰石不会回心转意了!”淑珍愁眉苦脸地说。

“哪能呢?到家我就给兰石写信,说说他,怎么可以委屈我们‘林妹妹’哪!告诉我,他在哪儿上班?”

“我们公社,沿河小学。”

两个女孩儿亲热拥抱一下,挥手告别。

2

一进屯,莫名的悲哀便涌上伊秀心头,原本满怀希望的她,走出去,又走回来,除了重温淳朴的乡情,打发时日的将是无尽的寂寞和孤独。

伊秀虽没金榜题名,也是小屯破天荒的高中毕业生,足以为伊家光耀门第。

伊秀回家的消息,不胫而走;屯里小姐妹前来看望,嘁嘁喳喳,赞羡不已。住在邻屯的大队书记纪昌盛大叔听说也赶过来,一见这个温文尔雅的女孩儿,喜出望外。

“明天,你就到学校上班,正好咱大队缺个民办教师!”

“谢谢大叔!我能行吗?”

“你不行,谁行?你可是咱大队的女秀才呀!学校那几个老师你还不知道?哪有你的文化?”

“让我试试吧!你家纪杰哥做啥呢?”

“你说我家三儿呀,春起入伍了,兵种还不错,是卫生兵。”

“我跟三儿小学同学。”

“三儿可赶不上你,高小毕业就下庄稼地了!”

从老书记的眼神、言谈,伊秀悟出弦外之音,而她至今还无法从兰石的阴影走出来,不得不承认,在自己内心深处,仍苦恋着兰石。

送走老书记,妈妈要领伊秀到邻居家坐坐,意在炫耀自己的宝贝女儿;伊秀不肯,说忒累了,要好好休息休息。伊秀把高中学过的课本捆成一捆,锁进柜子。终于给艰难的学生生涯画上一个句号。

伊秀连续给兰石寄去五封信,出于道义,她要给柳淑珍一个交代,同时也给自己,给兰石一个机会。作为女人,她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或许有点儿自私,而自私本来就是人的天性,况自己还没修为到无私无我的圣女境界。

3

阴雨天。

兰石不得不离开上班还不到一个月的顺泰小学。

兰石一早跟金主任办好交接事宜,背起行李,冒着莽莽烟雨,从东头出了顺泰大屯。

眼前,东南、东北岔出两条毛毛道,奔东南一条,兰石可回到胜强;奔东北一条,是兰石的新归宿——沿河小学。兰石趁调动机会,回家泡几天,也合情理,而兰石还是果断踏上去沿河的路。

时近中秋,谷子已经放倒,在地里码成一趟趟谷码子;高粱、大豆、玉米待收,沐浴风雨,交相辉映。

兰石怎么也想不到,世道竟如此艰辛;自己满怀赤子之心,刚走上工作岗位就横遭当头一棒!

凄风冷雨,打透衣服,粘住皮肤,寒气直往心里钻。兰石嗓子痒痒的,这种情形,打中师毕业还是第一次;他咳两口血,觉得心里敞亮些。

顺泰大队看屋兼给兰石做饭的老孙头,仰仗是军属老太爷,经常离岗,弄得兰石没饭吃。兰石跟大队张书记说,张书记哼哈答应,并不解决问题;兰石不得已,把这件事反映给公社包队干部,民政助理汪才。兰石万万没有料到,这位汪大人伙同张书记,嘴巴一歪歪,倒打一耙,反诬兰石挑吃挑喝,地主阶级少爷做派。

“一个臭教书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有多少斤两;老孙头是军属老太爷,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地富崽子还反了天啦!”张书记鼓着蛤蟆眼,抻着油腻腻的马脸,呲着黄乎乎的大板牙,仰着椅背晃动着。

“你说老师傅不给你做饭,你是喝西北风过来的?”汪才接过话碴儿。

“我是在各老师家讨饭的。”兰石分辩说。

“讨饭,也是贫下中农的饭!你就别他妈吊死鬼养汉,死不要脸啦!”

张书记,一个没有文化,满脑子阶级斗争,向以“大老粗”为荣的“黑玻璃棒子”干部,语言粗俗下流,却也符合身份;教兰石想不通的是这位堂堂共产党人,公社民政助理,徒长了个煊红大鼻子,殊不知装的都是酒糟,在是非面前,人格竟然如此低下!就在昨天早晨,顺泰大队办公室,上演了这幕人间丑剧!学校金主任心知兰石委屈,却又爱莫能助;大队小学虽领导权在中心校,也受大队制约,大队领导就是土皇上,万万得罪不得。兰石捅了马蜂窝,无法继续在顺泰小学工作,金主任只好与中心校电话联系,说明兰石目前处境,请示重新安置,刁校长当即决定,调兰石去沿河小学。

中午,兰石来到沿河大队。

沿河大队距兴镇二十五里,是兴镇公社东北边缘大队,北与共和公社隔河相望,东与祥富公社接壤。沿河大队由东屯、腰屯、西屯三个大屯和小西南屯组成;三个大屯,一字排开,间隔里许。八个小队:西窝棚一、三、四队,小西南屯二队,幺窝棚五、六队,东窝棚七、八队。大队办公室位于幺窝棚后身,距人家一百米的空旷地,五间草房;东两间,大队办公室,西三间,供销社。沿河小学把幺窝棚西头,与居家隔一条南北车道,车道向北直达大河边。

兰石落汤鸡似的,背着湿漉漉的行李,踉踉跄跄跨进校园。一栋瘪瘪茅草房,十四间,开七个门。显然东头第一个门是办公室,因为只有那两间窗子镶玻璃;其他六个房间是教室,窗子都糊着窗纸。

正值午休,操场空无一人。兰石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进屋是厨房,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大爷正忙做饭。兰石进到里间屋,里间屋是办公室,也是寝室;北侧靠墙一铺通长大炕,南侧靠近窗户两两相对摆六张办公桌。屋地东头靠近炕沿和烟囱桥子并排摆两张办公桌,一见便知是主任和科任宝座。正是午餐时间,众人都围坐在这两张桌子四周,等待开饭。

坐在桌子东首,圆鼓脸,脸色酱红,蜻蜓眼的中年人乜斜兰石一眼,阴沉着脸问:“你是来报到的吧?”

“是的。”

“有中心校调令吗?”

“没有。金主任说,刁校长跟你电话打招呼了,用不着开调令!”

“不管你咋说,不拿来调令,我不接收。”

兰石的心好像给臭虫叮了。

“对不起,何主任!校长口谕不管用,你就等调令吧,我走人!”

兰石砰地推开过道门,两个年轻男教师忙上前拉住兰石。

“老同学,有话好好说,咋这么沉不住气?”

其中一人,身材瘦小,团脸,脸色略黑。他是兰石小镇老乡,小学同学恽宝林。

“人家大老远顶着雨来报到,还能打冒支?”一个长挂脸,白净面皮,眉毛浓重的年轻教师从座位站起来,虎视眈眈望着主任。

何主任见气氛不对,把话拉回来:“那你就先留下,我再跟中心校联系!”

“我可没拿调令啊!”兰石挖苦说。

“兰石,少说两句吧!”宝林拍下兰石肩膀,帮兰石解下行李。

开饭了,桌上又添了一副碗筷。

4

沿河小学,1—6年级,六个班,一名校主任,八名教员。八名教员,唯汪云兴年龄最大,四十多岁,五短身材,猪肚子脸,一天老是泪眼吧唧的;范玉彬,三十来岁,高挑个儿,是学校专职科任,兼管事务;齐永轩,中等个头,窄脸尖颏,体瘦,却很结实,尤其精明过人,是学校中高年级体育教员;为兰石打抱不平的教员叫王怀义,他与恽宝林是北安师范同学,个头略高,约一米七十左右,一表人才;两个长辫年轻女教师,上届毕业于海伦初师,和兰石也算是校友;长得小巧玲珑,椭圆脸蛋,清秀俊俏的叫邢秀琴,是兰石家小镇街邻,梨形脸的叫石云霞,恽宝林未婚妻。

兰石接一年班,原班主任卢云,沿河小学唯一家在当地教师,因与大队会计厮皮,从办公桌跌下来,摔出脑震荡,在家休养。

虽然何主任眼神阴森,透着敌意;而兰石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岂把个小小校主任放在眼里。

国庆节放三天假,九月三十日午后,同事们就起身回家度假,兰石还没有从痛失珍妹的阴影走出来,不想面对家人,自愿留下护校。国庆节期间,有棚匠来给教室吊棚,学校也须有人照看。

兰石刚吃完早饭,棚匠就上来了。原来棚匠是大队理发师田德,他还带来个帮手,一个身材苗条,浓眉大眼,长得很秀气的年轻姑娘。

“啊,李老师没回家!麻呢?”田德笑着问。

“何主任临走交代,让你们去大队取;秫秆就使办公室窗下放的。”兰石指指窗外。

“哦,就这样吧!秀英,你先修理秫秆,我去趟大队。”

“嗯。”秀英点点头,瞥兰石一眼,尾随田德离开办公室。

兰石来上班第二天,便认识了田德;那天晚间,田德同一个叫王丰林的小裁缝来学校和何主任、王怀义搓麻将。

田德,三十多岁,大背发,略有些拔顶,黄晶面皮,刮得溜光的嘴巴油渍渍,好像刚在油坛子浸过,一看就知是“屯大爷”。田德家在西,后街把西头第一家。他平时在家理发,偶尔在大、小队干点儿俏活。

兰石坐不住,就到窗下帮秀英修理秫秆。

“你是新转来的吧?”秀英笑眯着眼睛问。

“嗯。”兰石腼腆地低下头。

“你叫啥名?”

“李兰石。”

“嘻!这名字还挺故奇!”秀英含笑瞟眼兰石,“我叫田秀英,田德是我大哥。你咋像个小姑娘,还害羞?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兰石益发局促。

“嘿嘿!你才二十呀!我比你大两岁,你该叫我姐。”

“我正好没有姐,你要是不嫌弃,往后你就是我姐。”

“兰石兄弟,这就对了!男子汉吗,我就看不好扭扭捏捏,烟不出,火不冒的男人。有对象了吧?对象干啥的?”

“我还没对象。”兰石羞涩地说。

“我不信,兄弟一表人才,能没对象?”

“真的,我不骗你!”兰石皱皱眉头,愤愤说:“我在中师就跟兴镇中学一个女生订婚了,毕业才发现,她背叛了我,移情别恋,我受不了这个打击,跟她分手了!”

兰石脸色阴沉下来。

“兄弟别这样!这种不要脸的女人,不值得为她难过!信着姐,要么姐给你物色一个?”

“好哇!我就找大姐这样的!”兰石揶揄说。

“这不行!你可不能打我主意,姐已经名花有主了;再说,我也配不上兄弟,比我好的女孩儿有的是!”

“姐,别紧张,我是跟姐说着玩的!我的心已经死了,这辈子不会谈对象啦!”

“说啥丧气话?也不就是个水性杨花女子吗?好女吃八方,好男占九妻,三条腿蛤蟆没有,两条腿活人不有的是!”

“这是啥逻辑?我才不要做这种‘好’男人!”

“啥骡骑马骑的,姐不懂,反正是驴是牛也要骑,你总不能为这么个女人一辈子打光棍吧?”

“姐的情意我领了,你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从分手那刻起,我……”兰石陷入深深痛苦中,泪水在眼圈里打转。

“有句话是咋说的,好像是无什么草?”

“是‘天涯何处无芳草’。”

“对了,就是这句话!姐相信你会找到一根情投意合的草。”

“纵然有芳草,我也无意求了!”

“话不能这么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能可一棵树吊死人!”

兰石未及答话,田德笑嘻嘻夹着一捆麻从校园东角门进来。

“麻,我拿来了,不知够不够用,学校教室跨度大。”

“也差不多!”兰石附和说,其实心里没一点儿数。

兰石放下手里秫秆,拂拂身上灰尘,抑郁地回到办公室。

5

午前天气晴和,午后突然风起云涌。正是放学时间,下起雨来,风狂雨骤,看情形,一时半会儿停不下。天色将晚,学生不能长时间在学校滞留,要么家长该惦记啦,老师只得把学生打发走。

尹玉梅是兰石班年龄和个头最小的女生,同学都叫她“小不点儿”。遇到坏天气,玉梅上下学都是姐姐送接。玉梅姐姐叫尹玉芝,十七岁,适中个儿,杨柳细腰,荷叶发,椭圆脸蛋,白皙光泽,长睫毛,大眼睛,明亮的眸子透着稚气。第一次见面,兰石就觉得这个姑娘气质不俗,有淑女风韵。

班里学生快走光了,还不见玉芝影,准是生产队有事把她给牵扯住了,她是八队妇女队长,团支部书记。小不点儿已经抹眼泪了,兰石无暇多想,脱下外衣罩在小不点儿头上,背起走进风雨中。

兰石很快浑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出了幺窝棚没走多远,尹玉芝打把雨伞,气喘吁吁迎面赶过来。

“李老师,给您添麻烦了!队里有点儿活儿没干完,多耽搁一会儿。”

“我想你是有事,往后赶上坏天气,你活忙,就不用来接啦,我会把你妹妹好好送回去。”

“那就多谢啦!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这是我分内事。”

尹玉芝把兰石上衣从妹妹头顶拿下来,轻轻给兰石披上,羞涩地说:“看把老师浇的!老师辛苦啦!生产队有点事,耽搁一会儿!”小心把玉梅接过来,玉梅在姐姐背上,搂着姐姐脖子,怎么也握不住伞把。

“啥用也没有!”玉芝扭头瞪妹妹一眼。

兰石凑过去,接下雨伞。

“风这么大,她一个小孩儿,哪能握住伞?还是我送你们吧!”

玉芝含羞点点头。

一把小雨伞,庇护姐俩尚不及,兰石完全暴露风雨中。

玉芝过意不去,柔声说:“李老师,靠近点儿!一个大男人,经常在外,还这么封建!”

“不!我浇点儿没事,你和你的小公主可别浇着!”

玉芝深情地望兰石笑笑,愈加不安。

快到东窝棚屯头,一个中溜个儿,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穿着雨衣从屯里迎出来。

“李老师,我家邻居来接我们了,谢谢啦,您请回吧!”

“用不着客气!”

待小伙走到近前,兰石把伞交到小伙手。小伙冷漠地瞥眼兰石,伴尹家姐妹从兰石身旁走过去。

6

兰石身体恢复很快,偶尔咳一两口血,已无大碍;兰石把自己伪装得严严的,连同事都不知道他是个带病之身,谁会想到这个风度翩翩,潇洒豁达的小伙子是个病人呢?又有谁知兰石心里的苦痛?病魔可以战胜,而心灵的创伤却无药可医。兰石不得不承认,自己仍深深爱着珍妹,即使她背叛自己,在自己心上插一万把刀子,她仍是自己的至爱。兰石拼命地工作,白天很少回办公室,大多时间都和学生在一起,课堂手把手教孩子们读书识字,课间和孩子们丢包,玩老鹞子捉小鸡,或兰石站在中间吹笛子,孩子们围着他跳舞扭秧歌。只有和学生在一起,生命才充满阳光。晚上,同事们处理完业务,在一旁打麻将;兰石守着一盏油灯趴在办公桌写日记,他只能把对珍妹的幽思寄托在日记里。同事们每到星期日都回家,兰石只在每月发放完工资时回趟家,他除了留下饭伙钱,剩下的工资要全部交给妈妈。兰石自打和柳淑珍分手,妈妈不再给兰石脸子,伟大的母爱反而教兰石痛苦万分,家庭的温馨无法温暖他那颗冰冷的心。

社员拾掇完秋就没啥活儿了,各小队都办起文化室。沿河大队是满汉杂居大队,有一半以上人家是满族血统。受满族风俗、文化传统影响,大队文艺空气特别浓,各屯都不乏玩乐器,善歌舞的人。文化室便成了年轻人学习、娱乐场所。

星期六。

兰石刚吃完晚饭,秀英便风风火火闯进来。

“我就知道你没回家,今晚我领你去八队,玉芝让我请你去他们队教歌。”

“这可不行!就我这嗓子,姐你就饶了我吧!”

“你就别谦虚了!我都替你答应玉芝啦,不管咋的,你都得给姐这个面子。”

“我要是唱砸了呢?”

“那不还有姐吗?姐给你撑着!”

“好吧,我跟你去!”兰石知道脱不过去。

尹玉芝是八队妇女干部,兰石答应教歌,也是给玉芝面子。

兰石教唱《九九艳阳天》,玉芝就伴在兰石身旁,不时瞟眼兰石,两颊漾着笑靥。

秀英、兰石离开文化室。路上,秀英问兰石:“你看尹玉芝咋样?”

“挺好!”

“那我就给你俩牵牵线,我看玉芝瞧你的眼神,她对你有意,这事有音儿!”

“姐,说啥呀?我连寻思都没寻思,玉芝才多大?还是小女孩儿,要说做我妹妹还差不多!”

“小女孩儿?十七八姑娘一支花!我看你是念书念把脑子念坏了,一点儿不懂女孩儿心,女孩儿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是爱,你可不要错过哟!赶快去追,晚了,就来不及啦;这么好的女孩儿,小伙子们眼睛都红了!”

“即使有这个缘,我怕也没这个分。姐,就不要乱点鸳鸯谱啦!”

深秋的夜,沉甸甸,凄凉、冷清;天上寒星,飘摇欲坠,哪里是它们温馨的家园?

7

一早,秀英就上来了。兰石吃了一惊,昨晚拉自己去八队教歌,不知今天这个大队妇女主任,团总支书记又搞啥名堂?

“就星期天,占你们办公室召开团总支会议,没意见吧?”

“你话都说了,我还能说啥?只是我在这儿有些不方便吧?”

“有啥不方便?我开我的会,你办你的公。”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团员。”

“可你是国家干部,再说也没啥保密的,就是研究小队成立宣传队的事,你顺便听听,也帮出出点子。”

兰石明白秀英的意思,是怕自己在场尴尬,才这么说。

委员们陆续来到,原来总支委员就是各队团支书,最令兰石费解是全是女的。

没兰石啥事,他趴在办公桌写教案。尹玉芝大大方方坐在身边,笑眯眯看他备课,弄得他心慌意乱,却又不好避开。

趁兰石不注意,玉芝悄悄拉开抽屉,信手抄起一个红色封皮的小本子。

玉芝低着头,仔细地一页一页翻看,终于看到她想看而又揪心的一页:“她是漂亮善解人意的女孩,打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喜欢上她,只是无法欺骗自己,在自己心灵深处,仍然只有珍妹;不管珍妹对自己有多冷酷,都改变不了自己初衷!”那个漂亮善解人意的女孩儿是谁?珍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儿,教兰石刻骨铭心?玉芝脸由白变红,正抿着嘴苦思冥想,兰石一把将日记本夺过来。

“咋随便翻看人家日记?”兰石笑嗔。

“不就是日记嘛,看看能咋的?”

兰石瞥眼周围女孩,大家正聚精会神听秀英讲话;兰石脸一红,低下头。

散会后,兰石发现夹在日记本里的书签不见了,那还是兰石去年过生日,李菁送给他的,背面还写着兰石生日。

8

傍晚,邮递员来了。来者不是别人,而是杨春。

“是你小子呀!啥时候混上这身皮了?”

“别话说得这么损!我是人民邮递员!还不是老头子,托人在邮电局给我整这么个破差使。累死我了!你这是什么鬼地方?绕扯一天才到,怪不得没人愿来!”杨春把邮件兜往办公桌上一甩,大咧咧坐在炕边:“老同学,我今晚就在你这儿对付一宿了!”

“随你便!他们得明天早晨回来。老孙头呢?他有半拉多月没来送邮件了!”兰石说着挨杨春坐下。

“他年纪大了,局里照顾,让他跑公社就近几个大队。”

“兴镇同学这次高考咋样?我这儿谁消息也听不到。”

“除了郭荣录取到黑龙江大学,方成省外语学院,都名落孙山啦!你这步上中师干正着了!”

“你有伊秀消息吗?”

“笑话!连你都没她消息,就别说我了!不过,我姐跟她还有联系,听我姐说,伊秀没考上大学,好像回丰山老屯了;不!我想还在嫩江吧?你跟她应该有联系呀?”

“联系?她现在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也怪你,要不是因为你,她就不会转学;不知你小子哪辈子烧高香了,她偏偏就看上了你!”

“她在我心里是个好姐姐,是最好的朋友,友情远远大于爱情!我什么都没有隐瞒她,也不知她怎么想的,我哪里做错了,跟我说呀?也用不着转学!她转学,我也很难过。”

“你就是个大笨蛋!你知道你订婚对她打击有多大?这说明她太在乎你,你伤透她的心!”

“事情咋会这样?”

“咋不会这样?我敢断定,伊秀要知道你跟柳淑珍吹了,一定会跟你联系!”

杨春一激动,差点儿把伊秀给兰石来信的事说出来。今早跟老孙头接交,竟有五封兰石的信,一看信封字迹,就知是伊秀寄的。杨春着实吓了一跳,顾不上违犯纪律,全部拆看。他怎么也想不到,伊秀已经知道兰石和柳淑珍分手,教他不能容忍的是,事情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伊秀仍恋着兰石,一往情深。杨春妒火中烧,将信如数扣押。他不明白,自己哪点不如兰石?自己是大队书记公子,根红苗壮;论家庭出身,论社会地位,他李兰石算个什么东西?而伊秀不知吃错什么药,哪根神经坏了,心里只有兰石。杨春发誓:宁做小人,也不做成人之美的君子;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俩人一宿无话,吃完早饭,杨春佞笑着离去。

9

十月下旬,中心校召开期中教学工作总结会。兰石和同事起个大早,走将近三个小时,八点钟准时赶到会场。

午休。兰石去卫生院检查身体,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咯血了,他想知道身体恢复什么样。怕别人知道自己是病人,兰石还没看过医生,也没吃一片药。他每天都比别人起得早,先绕操场跑几圈,再做其他事;他从不把自己当病人,顽强和病魔搏斗。妈妈重新给他规定:兰石每月三十一元五角钱工资,除去学校饭伙,允许他用五元钱滋补身体,其余交家。弟弟、妹妹正上学,家庭正处于最困难时期,兰石是长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内科诊室值班的正是那天兰石与王玉荣闲聊,身边走过去的闫大夫。

“我好像见过你?”闫大夫笑盈盈地说。

“是见过,就在卫生院门口。”

“我想起来了,你跟小王是老同学。”

“嗯。你就是小王说的闫大夫吧?”

“是的,我跟小王很熟,往后你就叫我德绣吧!”

“好!德绣,我以前肺不太好,你给检查下,看现在啥样了?”

“你坐下,我给你听听。”

兰石腼腆望望德绣,在她身旁椅子坐下,解开上衣扣。德绣戴上听诊器,仔细谛听兰石的胸,少顷,摘下听诊器,放在桌上。

“肺没啥问题了,气管不太好,有锣音,我给你开瓶治气管药。”

“肺没问题我就放心了,药就算啦!”

“反正公费医疗,又不掏个人腰包,要么我给你开瓶维生素,滋补滋补身体?”

“那就开瓶吧!”

“听小王说,你跟你女朋友分手了,你女朋友叫柳淑珍吧?”

“是呀!你咋知道?”

“苏大夫出诊领回个干妹子学做护士,后来闹出点儿闲言,打那以后,你那个女朋友就没来。”

“要只是闲言就好了!”兰石喃喃说。

“想你是误会她了,淑珍是个好姑娘,人长得漂亮,性格又开朗,我俩很谈得来。她跟我没少说起你,她对你有情,有义,还说你们是生死之交,不知怎么闹到这份上?”

“要真像她说的那样,她就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

“你是说她跟小徐那档子事?这你可冤枉淑珍了!小徐是有那个意思,淑珍根本不理睬,倒是玉荣醋性大发,闹得乌烟瘴气!”

“事情原来是这样,是我错怪珍妹了!我咋没看见王玉荣?”

“她今天休班。”

德绣把兰石送出卫生院,嘱兰石:“你还得吃药,让身体彻底康复。有空去跟淑珍道个歉,她会原谅你!”

“珍妹一定伤透心,怕是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了!”

“你想多了,她那么爱你,有点儿误会算啥?”

兰石忧心忡忡地离开卫生院。

10

农家打完场就没啥事了,白天时间短,学校取消午休,除星期六上三节课,平时压缩到每天五节课。

按传统,一年级、二年级教师承包制,每天课节全由班主任担当。

最后一节课刚上,尹玉梅就趴在桌上抽泣。兰石走过去,同桌赵秀珍伸手把尹玉梅头抬起来。

“你怎么了?”兰石俯下身。

“我肚子疼。”玉梅揉着眼睛说。

兰石急忙回到办公室,闲点的只有秀琴。

“秀琴,求你给我照看照看班,有个女生肚子疼,我送她看大夫!”

“你快送她去吧!我这就过去。”

兰石回到班级,背起“小不点儿”,匆匆赶到穆大夫家。

穆大夫叫穆逢春,三十来岁,是兴镇卫生院下放到大队的,家在腰屯屯里道北,两间草房,诊所就开在家里。

穆大夫把玉梅放在床上,用手指敲敲玉梅肚子,又把着玉梅腿屈伸屈伸,对兰石说:“没啥大病,着点儿凉。”

穆大夫从药瓶倒出六片安乃近,用纸包好递给兰石。

“给这个孩子每次吃一片,一天吃三次。”

“多少钱?”

“钱就不要了,快送她回家吧!”

“真不好意思!”

“不用客气,你父亲在兴镇完小还教过我呢!往后有啥事来找我。”

兰石想不到异乡遇故知,心里很高兴。

“穆大哥,我就走啦!”兰石背起玉梅走出去。

到玉梅家门口,玉梅说:“老师,把我放下来吧?”

“你能走吗?”

“我肚子不疼了。”

兰石把玉梅放下来,跟在玉梅身后,进到房中。玉芝弟弟在外屋烧水,里屋只一铺南炕,玉芝正跪在炕上就着炕桌包饺子。见兰石欠欠身,笑眯眯地说:“我还怕请不来呢,小鬼真行!”

“你说啥?你请我?玉梅不是肚子疼吗?”

“那是我糊弄你的,我怕你不来我家,才装肚子疼。”玉梅得意地望着老师。

“胡闹!往后可不行这样,让我耽误一堂课!”兰石说给玉梅,也是说给玉芝听,但并没有嗔怪意思。

“都是我不好,难为李老师了!”玉芝脸拉下来。

“不!我……我是觉得叨扰你们,心里不安。”

“李老师把话说远了,啥叨扰,不就吃顿饭吗?您对玉梅那么关照,请您吃顿饭也是应该的,您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说哪里话?能吃你包的饺子,我荣幸还来不及呢!”

“如果您喜欢,我给你包一辈子。”

“那我可承受不起!”

“好了,不跟你斗嘴了!要吃我包的饺子,就请坐!”

兰石羞涩地在炕边坐下。

到饭时,玉芝父亲才从队上回来。玉芝父亲叫尹天刚,是个身材粗壮,精气神十足的中年汉子。听玉芝说过,她爹是老转业兵,十七当兵,参加过黑山阻击战,现在是大队民兵连长。

玉芝拿上两个酒杯,恭恭敬敬地斟上酒,笑着说:“老师,陪我爹喝一杯!”

“我不会喝酒。”兰石拘谨地说。

“年轻人在外闯荡,哪有不会喝酒的?别不好意思,来尹叔家,实惠点儿!”

“我真不会喝酒。”兰石窘得脸色绯红。

“烟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沾也好。这年月,烟酒不动的年轻人忒少了!”尹叔慨叹说。

玉芝一劲儿往兰石碗里夹饺子,看得弟弟妹妹一旁直咂舌。

吃完饭,天色已晚,玉芝执意要送送兰石,兰石拗不过,只好由她。

夜幕笼罩,一片溟濛,俩人并肩在街上走,也用不着担心有人认出来。

“李老师,你看上去好像挺快乐,可我总觉得你有心事,你心里挺苦,能跟我说说吗?”

“叫我兰石好了,大家都差不了几岁;我心里苦,你咋知道?”

“你的每分笑容,都透着苦涩;太大的悲哀,没有丝毫掩盖。你脸上写满无奈,任凭谁都看得出来!”

“真深藏不露啊,竟用诗一般的语言挖苦我!”

“啥诗语言?我小学还没毕业,就不得不退学,我母亲去世了,家务全压在我身上。父亲忙活大队的事,一天不着家,弟弟妹妹都要我照顾,弟弟也只念四年书就下地了。我爱看书,凡屯里能淘弄到的,像《苦菜花》《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我都看过;我还在海兴供销社买回一本郭沫若诗集《百花齐放》。我这点儿文化,还不是看书得到的?我最崇拜有文化的人了!”

看不清彼此面目,但兰石感觉到,女孩儿心跳在加剧。

“你真了不起!连我中师女同学也没有碰诗歌的!”

“可还是比不上你的珍妹!”

“珍妹?你咋知道?”

“你日记写的。你俩那么好,咋还分手了?”

“都是我不好,听到点儿闲言,就乱了方寸!”

“你后悔吗?”

“我都悔死了!”

“你去找她,跟她解释啊?”

“晚了!我知道真相太晚了!珍妹性格那么刚烈,不会原谅我。”

“别难过!你愿意的话,往后我做你的珍妹。”

“谁也做不回珍妹,和珍妹分手,我的心就死了,我不会再有爱情。”

“你别犯傻了,你这边为她守节,她那边早另有新欢啦!我就是喜欢你!就是要和你好!”

“别这样!你还是个孩子,就像我的小妹妹,我会像大哥哥一样呵护你。”

“我才不要做你的小妹妹,过年我就十八了,我就是要做你的珍妹!”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你什么都不要说。”

俩人不再言语。星光下,看不清彼此的脸,也看不清彼此的心。到幺窝棚屯头,俩人停住脚步。该说声再见了,玉芝突然扑过去,搂住兰石脖子,照脸蛋吻一下,转身跑开。兰石怔在原地,伸手摸摸脸蛋,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看似文静的满族女孩儿竟如此大胆、泼辣!

11

农历九月二十五日。

早起,下起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这是秋冬之交第一场雪,虽让人感到苦寒,却也不失清新,它掩埋了秋的骸骨,打造出一个银灿灿的世界。

兰石正在教室生炉子,门呼地被拉开,挟着强劲的冷风和雪花,玉芝和妹妹走进来。玉芝捧着一盆花,粉红色头巾罩在上面,而自己黟然秀发,玉雕般脸庞全暴露在外。

“大冷天,你这是做什么?冻手了吧?”兰石亲切地迎上前。

“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我也没啥送你的,把我这盆九月菊送给你,祝你生日快乐!”

兰石接过花盆,放在讲桌上。

“谢谢!今天是我生日?我都忘记了!”

“对不起!我从你那儿拿走一个书签,上面有你的生日。”

“书签?”兰石恍然大悟,也难得这丫头细心。

“你喜欢我的礼物吗?”

“喜欢!喜欢!只是……你就养这一盆花,不心疼吗?”

“说啥呀?咱俩谁养不一样?”

玉芝扯下头巾,五朵白灿灿的姊妹花绽放眼前。

“真美啊,冰清玉洁!”兰石赞美说。

“你说我和花谁更美?”玉芝嫣笑问。

“那还用说?当然是玉芝妹子!”

“别哄我了,你心里还是你的珍妹!好了,不打扰了,祝你生日快乐!”

兰石上前帮她把头巾裹好,深情地说:“注意点儿,别冻着!”

“我会的,你也是!照顾好自己!”

玉芝眉飞色舞地走了。兰石把花盆捧到办公室,小心地放在自己办公桌上。

“你真好人缘,有人送花给你,是个姑娘吧?”秀琴笑着问。

“就算是吧,不可以吗?”

“那倒不是,我是说你交桃花运了!”

“你可别胡咧咧,人家还是个小女孩儿,不像你想的那样!”

“那是啥样?”

“我跟你说不清!”兰石早已窘得面红耳赤。

“秀琴,不要说了,再说,怕兰石都上不了课啦!”云霞一边吹风,却也帮兰石摆脱秀琴纠缠。

兰石在日记中写道:“一个美妙生日,有雪花、菊花辉映;天情、友情都不薄!”

12

元旦。

学校放一天假。兰石没有回家,玉梅前天就捎来姐姐口信,新年晚上,各队宣传队在大队演出。兰石明白玉芝意思,是想让自己看她表演节目,给自己一个惊喜,也难得女孩儿的良苦用心!

晚间,在大队窗下,用两台胶皮车搭个临时戏台,不知从哪儿弄盏汽灯,高悬台上。先是五队、六队合演的二人转《赞社会主义新风》,接着三队一个小伙子上台说快板书《雷锋精神大发扬》。小伙子一下台,秀英挑头,各小队歌手争抢登台演唱流行歌曲。压轴子戏是玉芝表演的单出头《红管家》。起初,兰石在边上看,待玉芝表演时,兰石挤到台前,他要为玉芝捧场喝彩!

玉芝一登台,人们就眼前一亮,只见玉芝身着枣红袄罩,海蓝色长裙,窈窕身段,黛眉含翠,秀目生辉,朱唇未启,便已掌声雷动。

玉芝圆润的唱腔,优美的扮相,赢得阵阵掌声。

玉芝边表演边留心台下,当瞥见兰石的瞬间,一股暖流顿时流遍全身。自己也莫名其妙,这个孩子气的小教员有什么魅力,教自己寝食难忘?按说自己还不满十七岁,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打见到兰石,什么都乱了……玉芝不敢多想,台下还有那么多眼睛关注自己。

玉芝演完,盈盈一躬,在掌声中款款走下台。秀英出场,宣布演出结束,人们一哄而散。

兰石刚出院门,玉芝就赶上来。

“我送送你吧!”兰石殷切地说。

“那就有劳了!”玉芝并不客气。

俩人偎依走上去东屯的毛道。一条田间小路,人影憧憧,俩人夹在其间,随波逐流。天上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而俩人心里却是一样通明。

“你很有表演天赋,你的音色很美,像我一位朋友。”

“谢谢你的夸奖,你的朋友?是说柳淑珍吧?我哪敢跟她比?”

“你跟她一样优秀,她若是天上百灵鸟,你就是美妙的小夜莺!”

“我哪有那么好?”玉芝娇羞地说。

“你真的很出色!”

“别忽悠我了!你嘴上这样说,可心里还是柳淑珍最好!”

“你咋不明白呢?你俩不一样,珍妹是我最爱的爱人,你是我喜欢的小妹妹。”

“我才不要做你的小妹妹!”

“你……”

“尹玉芝!你在哪儿?”有人呼喊玉芝。

“她在这儿!”兰石应一声。

玉芝狠狠搡兰石一把。

一个小伙子呼哧带喘地赶过来,虽看不清面孔,但从他矫健的身形,兰石认出,他就是雨天接玉芝姐妹的人。

“郭玉林,我还以为你早过去了!”玉芝说。

“还不是因为你?一散场,我就台前台后找你!”

“找我干吗?我也不是找不到家!”

“我怕你不敢走黑道。”

“笑话!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叫狼叼去?”

“郭玉林也是一番好意,你别这么任性!郭玉林,你送玉芝回家吧,我回学校啦!”兰石委婉地说。

“哼!我才不领情呢!”玉芝头发往后一甩,头前走了。

13

范玉彬同母异父妹妹颜淑芹是民和小学教员,订在星期天举行婚礼。男方叫张春,是当地生产队社员,入赘颜家。沿河小学全体同事应邀参加婚礼。

星期六,上完三节课,何主任就带领大家抄毛道去民和小学。民和大队土名叫夏家圩子,与沿河大队比邻,相距四里来地。民和小学在屯中道南,西院是大队办公室。

来到这里,民和小学自然成了东道主,民和小学领导、教师热情迎接邻校同仁,烧水沏茶,嘘寒问暖,尽地主之谊。

明天是正日子,客人提前到来,颜家还是在学校摆两桌酒席,招待淑芹学校来宾。

午后三点开席。民和小学陪酒的,兰石大多熟悉:校主任李天茂,四十许年纪,方正面庞,连鬓胡子,他与兰石爸爸曾是完小同事;坐在兰石对面,尖下颏,白净面皮,长得很英俊的年轻教师叫李成林,是兰石小学同学,他父亲是公社党委委员,凭他父亲的人脉,他来大队当代课教师,只是走走过场,很快就会转正,调到中心校。瘦小的曹万库,坐在兰石右侧,他是兰石初中、中师同学。一个高挑个儿,长挂脸,举止斯文的中年教师坐在兰石左侧,他自报姓名:傅廷刚,说在兴镇中学与兰石爸爸共事过,他拉着兰石的手说:“咱们还是亲戚呢!我堂姐是你们老李家媳妇,我哥在海兴中学当过工友,论辈分,你该叫我老舅。”

“你本来就是老舅吗!老傅大舅去过我家,他还是柳淑珍五姑父。”

“可不是咋的,我大嫂是老柳家姑娘,柳淑珍是我嫂子娘家侄女,在兴镇中学我还给她上过课哪!听我哥说过,柳淑珍跟李济桃大儿子订婚了,他说的就是你吧?”

“是我。”

“你俩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结婚?怕这辈子不可能了,我俩分手啦!”兰石懊丧地说。

“咋分手啦?谁的问题?”

“不知道。”兰石声音有些沙哑。

李成林从座位站起,对邢秀琴说:“小邢,把大家酒杯斟上!”

“好!”小邢答应着,逐一斟上酒。

李成林清清嗓,煞有介事地说:“诸位同事,大家有幸欢聚一堂,今天借颜家喜酒,我建议连干三杯,一是祝贺颜老师喜结良缘,婚姻美满!二是祝愿大家工作顺利,事业有成!这三吗?祝男光棍找个好老婆,女光棍嫁个好爷儿们!来,干!”

兰石从未沾过白酒,三钱杯子,虽看着眼晕,赶上场面,也不管他人如何喝法,一仰脖连干三杯,他心中只有茹苦,全然不顾利害!看得秀琴一旁直咂舌。

兰石三杯下肚,随即便觉五内如焚,渐渐不支,趴在酒桌,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宝林唤醒兰石。昏昏夜色,范玉彬前头带路,众人深一脚浅一脚来到颜家。颜老汉早腾出铺大炕,安排男老师,把小邢、小石安置在邻居家。

第二天,众人在颜家简单吃过早饭,便赶去学校参加婚礼。

婚礼没啥讲究,移风易俗,陈规尽免,一对新人在毛主席像前鞠上一躬,婚典便告结束。

颜家在学校设宴。离开席还有会儿时间,一个中等身材,短发,方脸,脸蛋莹白的年轻女教师邀兰石到家坐坐,说她母亲想见见兰石。

“你是?”

“我叫柳淑芬。”

“你是老姐!淑珍说过,你不是在祥富中心小学教学吗?”

“这学期一开学我就转回来啦。昨晚我回家跟母亲说,珍子对象来啦,母亲非得让我把你领家给她看看。”

“可我……我跟淑珍分手了!”

“听说你俩好得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似的,咋说分手就分手了呢?”

“都是我不好,在兴镇听到些她的闲言,一时气愤,就……”

“你没再去找她吗?”

“没有。我知道淑珍脾气,怕她不会再原谅我了!”

“你想的太多了,我叔春起来我家说起过你和珍子的事,你们那么好,就这样分手,忒可惜了!等再到海兴开会,我去叔家说说珍子。去我家坐坐吧,没啥不好意思!”

柳淑芬家在后趟街,对着学校,两间草房,柳条杖子,板大门。柳淑芬也是独生女,父亲是生产队保管员。兰石一进院,柳大娘便从玻璃窗看见了,紧忙下地迎出来。

“妈,珍子对象我给你领来啦!”

大娘把兰石让到里间屋。

“快把鞋脱下来,上炕里暖和暖和脚;这死天气,咋这么冷?”

“我还没觉怎么冷。”兰石在炕边坐下。

“听淑芬说她叔家姑爷来啦,我让她把你请家来。”

“您家我大爷呢?”

“在生产队呢,保管员这破差事,把个死身子!珍子家都好吧?”

“我……我很长时间没去她家了。”

“妈,你就别问了!兰石跟珍子闹点儿别扭。”

“那丫头还是十三四来过一趟,小姑娘挺精灵的,模样也秀气,现在早长成大姑娘了吧?我们老柳家人丁不旺,我家也就淑芬这么个独苗,自小手把手摁的拉扯大,啥都由着性,难免有个特脾气;珍子也一样,你比她大点儿,别跟她一般计较!”

“我会的。”

“今晚在这儿吃吧,好不容易来一趟!”

“今晚老颜家在学校准备了,以后我还会过来看望大爷、大娘!”

兰石和淑芬回到学校。在小学办公室放十桌,就座的有男、女双方老亲少友,两个学校老师就占了两桌。李成林拉兰石坐在身边,笑嘻嘻地说:“老同学,你说咋喝?文喝还是武喝?”

“客随主便!”

成林拿过来两个二大碗,倒满酒,推给兰石一碗,自己端起一碗:“来!老同学,感情深,一口闷,今天一醉方休!”

兰石端起酒碗,不待成林相碰,已是一口下去。兰石自恃前天喝酒没有大碍,又听了淑芬母亲的话,触到心病,巴不得一醉。

成林原是与兰石逗哏,不料兰石当真,弄得很是尴尬。

“你看你,急啥呀?还没听到碗响,你就下去啦!”

“你……不够意思!”兰石觉着一团烈焰从心底升起,他想吃口菜压压,筷头还没触到盘子,眼前一黑便趴在桌子上。

散席后,永轩、宝林一边一个架着兰石回北兴小学。披在兰石肩上的中大衣滑落下来,秀琴猫腰捡起,用手套拂拂上面雪尘,重新给兰石披好;未走几步,又滑落下来,秀琴只好给他拿着。

回到学校,天色已晚,秀琴、云霞不便打扰住宿的五保户家,就头顶头睡在办公室烟囱桥子上。

夜里,兰石呕吐不止,苦了两位女教师,给他打扫一遍又一遍。兰石直折腾到十二点多,才略舒坦些。

早晨起床,兰石发现自己把秀琴衣服吐脏了。

“对不起,昨晚我太现眼了!要么让我给你洗洗衣服吧?”

“我可不敢当!往后你少挖苦我点儿,我就感激不尽了!”

14

考完期末试,学校就放寒假了。

兰石去年在珍妹家度寒假,每日与珍妹卿卿我我,相偎相依,沉浸在温柔乡里;而今在家度假,虽然身边都是亲人,反而感到不胜凄凉、寂寞。兰玉知道哥哥与刘淑珍分手,很想安慰哥哥,却无从启齿;爸爸、妈妈都忌讳提到柳家,怕触到儿子痛处。

兰石蹙着眉,整天不说一句话。妈妈知道儿子脾气,虽说跟柳家黄了,可心里还放不下柳家那个丫头。做妈的心疼儿子,却又一筹莫展。

正月初六,中心校开始教师集训。一早,兰石和爸爸坐客车去中心校报到。

兰石咳得厉害,尤其晚上。趁午间休息,兰石去卫生院看大夫。内科闫大夫值班。

“德绣,春节没回家吗?”

“回去了,昨天回来的。学校集训啦?”

“是的。我最近老是咳嗽,看吃点儿啥药?”

“是气管有炎症,我给你开瓶止咳糖浆。你跟淑珍咋样了?”

“能咋样?打分手我也没见到她,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别灰心,淑珍是明事理女孩儿,话说开了,她会原谅你!”

“那我……”

“主动些,拿出男子汉气概,找淑珍谈谈。女孩儿爱面子,你就低气点儿,跟她认个错,我想,她不会难为你。”

“好吧,找机会我去跟她谈谈。”

“那就听你的喜讯了!”

兰石离开卫生院,心里亮堂不少。德绣说得对,得去跟珍妹把话说开,珍妹若还爱着自己,就不会把自己拒之门外。

白天,讨论教育方针和毛主席提出的教学法,晚间就没事了。谨慎起见,兰石把自己想法对傅廷刚说了,还把这段日子的日记拿给傅廷刚看。男教师集体住宿在教室,教室没有电灯,棚上吊盏煤油灯。傅廷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认真读完兰石的日记。

夜深了,傅廷刚悄悄来到兰石床头,俯下身子,对着兰石耳朵说:“明晚,我跟淑芬去淑珍家,听听淑珍咋说。放心吧,你俩感情这么深,一定会重归于好!”

“就拜托老舅了!”

“你也别胡思乱想,时候不早啦,快睡吧!”

午后,一散会,傅廷刚、柳淑芬就去了徐家屯。掌灯时分,俩人才从徐家屯回来。

“此行顺利,淑珍虽还在生你气,可愿意跟你和好。她大、娘没说的,只要你俩好就好!”傅廷刚赶紧把喜讯告诉兰石。

兰石紧紧握住傅廷刚的手,不知说啥好。

第二天,吃完晚饭,傅廷刚、柳淑芬、李兰石动身去徐家屯。到珍妹家,已是灯火煌煌。兰石上前推开院门,听见狗叫,珍妹抢先从房中迎出来。

“老叔,老姐,串门来啦!”珍妹甜甜地说,羞涩睨眼兰石,拉住淑芬手往房中让。

珍妹仍穿兰石熟悉的蓝底白花小袄,两条短辫,辫梢用白绸带系着蝴蝶结。暮色沉沉,兰石心疼地望着珍妹,珍妹光洁如玉的脸庞消瘦了许多,眉毛紧蹙,眼睛更大更深邃。

娘坐在炕里,把火盆往炕边推推,满脸堆笑说:“都冷了吧?快往里点儿坐!”

“不冷!不冷!”廷刚、淑芬谦让着挨火盆两侧坐下。

兰石到外屋搬个方凳进来,靠烟囱桥子,背倚小柜坐下。珍妹含羞站在兰石身边,扭搓着两只手。

“她老叔,你们还得开几天会?”娘问。

“快了,再有三天就结束了。”廷刚望眼默默坐在炕头吸烟的大,“老哥,还干啥活儿呢?”

“给队里做豆腐。身子骨不行啦,天一冷就上不来气。”

“没请大夫看看吗?”

“还看啥?都是老病了!”

傅廷刚环顾下房中,北炕大姨早放下幔帐领孩子睡下。傅廷刚慢声拉语说:“淑珍、兰石都在,不是你老叔爱管闲事,实在不忍心看你俩走到这步!今个儿我跟淑芬来,你俩有啥话尽管说,把话说透了,有啥疙瘩解不开呢?”

“咳!”大扔掉手里烟头,沙着嗓子说,“她老叔说的对,有啥话你俩都说说,锣不敲不响,话不说不透,你俩能走到一起,也是前世有缘,‘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来共枕眠’,不易呀!本来两个孩子处得好好的,也不知哪旁风,硬把两个孩子活生生拆散了!”

“谁说不是呀?”娘接过话碴,“有次珍子去海兴回来说,在供销社门口看见兰石了,当时我的心就翻了个个儿,珍子也一连好几天吃不下饭。”

“娘说啥呀?”珍妹娇羞地低下头。

“唉!这两个孩子也没个正形,风一阵,雨一阵,兰石拿走书,我还当他俩怄气,过两天就好了,谁知……”娘眼睛湿润了。

“还是我来说吧,”兰石抬起头,“那天,我从你家出去,在兴镇卫生院听说苏怀给淑珍介绍个小大夫,可把我气坏啦!”

“你说什么?什么小大夫?”淑珍瞪兰石一眼。

“我说什么,你心里请楚!”

“我不清楚!”淑珍火气上来。

“都冷静点儿,不是要和好吗?若是为了吵架,我和淑芬现在就走!”廷刚不满地望望淑珍、兰石。

淑珍、兰石低下头。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空气已经凝固,生命已经终止。良久,兰石抬起头,瞥眼跳跃的灯花,低声说:“老舅,我听你的!”

“我也是。”淑珍点下头。

“有什么误会,把话说开了,也就没有隔膜啦!”廷刚冲兰石点下头,示意兰石说下去。

兰石瞟眼珍妹,珍妹咬着嘴唇,皱着眉,神色凝重。

“我在卫生院听王玉荣说,淑珍跟她抢小徐大夫,我不相信珍妹会背叛我,只当她胡说八道,后来在供销社门口见到杨俭,杨俭也说苏怀给珍妹介绍对象,当时我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崩溃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们还当孩子你变心了!苏怀来给珍子看病,闲说话,问珍子订没订婚,珍子跟他开玩笑,说没有,苏哥你有相当的给我介绍一个吧!不承想闹出这么大乱子!咳!”娘长叹一口气。

“谁瞎说,杨俭不该跟着瞎掺和!我家拿他当人看,想不到还有他落井下石,背后捅刀子!”珍妹委屈地抽泣起来。

“好了,事情都澄清了,看你俩还有什么要说的?”廷刚笑着问。

兰石、淑珍相视而笑。

“要没啥说的,我们就走啦!”廷刚说着同淑芬下地穿上鞋。

兰石、淑珍、娘、大送客人出院门。

临行,廷刚叮嘱兰石、淑珍:“你俩相处不是一天两天了,人世险恶,社会啥人没有?不能人说啥是啥,遇事动动脑子!你俩再谈谈,我跟淑芬就先走一步啦!”

兰石、珍妹牵手回到屋里。兰石从怀中掏出日记本递给珍妹。

“我也该走了,集训一完,我就过来看你。你看了我的日记,就什么都明白了;分开的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我的心一天也没离开你呀!”

“我也是,没有你,天都塌了!”

兰石深情望珍妹一眼,推开门跑出去。

15

午后三点,开完总结会,集训就结束了。离开学还有几天时间,兰石要去陪陪珍妹。

“爸爸,我跟淑珍和好了!”

“也好!你俩都不小啦,不能总意气用事。”

“回去跟我妈说声,我柳大爷要我去趟。”

“那你就去吧,你妈那儿好说!”

兰石又回到柳家,回到那个甜蜜温馨的小屋。

晚饭后,大、大姨父去生产队聊天,大姨照看孩子睡下,凑到南炕跟娘守着火盆唠嗑。兰石悄悄来到厨房小套间。小套间一片漆黑,珍妹头朝里,枕着行李,躺在小炕。雯雯一放假就去了嫩江大姐家。

兰石伸手触摸到珍妹的脚。

“珍,你咋啦?”

“没咋的,我有点儿累,你也躺会儿吧!”

兰石拘谨地挨珍妹躺下。呼吸珍妹的如兰气息,兰石心荡神驰,情不自禁抚摸珍妹短辫。

珍妹脸颊紧紧贴在兰石胸口,她在倾听爱友的心声,世界上,爱友的心声就是最美妙的天籁之音。

“兰,抱紧我,我有点儿怕!我怕你突然走开,又留下孤零零我一个人!”

“不会的!噩梦已经过去,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不知前面是不是还有暴风雨?”

“有暴风雨,就让它来得更猛烈吧!我会为你遮风挡雨,用生命呵护你!”

“可我心还是不落体儿,你遇到比我好的,就会……”

“没有就会,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儿!”兰石吻下珍妹额,“你看过我的日记了吧,没有你的日子,我的世界就是一片漆黑,我不能没有你,你就是我的一切。”

“可你还是听到点儿风言风语,就狠心抛弃我,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当时,要不是差大和娘,我连死的心都有!”

“都是我的错,害你伤心难过!分手的那一瞬,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好妹妹,把我们爱情黑暗的一页翻过去吧,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要是我死了呢?”珍妹娇声问。

“我就陪你去死!”

“那可不见得!”

“咋不见得?没有你,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我,你还有别的女人。”

“胡说!今生我就认定你啦!”

兰石搂住珍妹纤秀的脖颈,疯狂吻着珍妹光洁的面颊;珍妹气喘吁吁,用力挣脱兰石胳膊,笑嗔:“你弄疼我了,别没正形啦!都说文人多情,除了我,你就没爱过别的女孩儿?”

“没有!我发誓,普天下女孩儿,我只爱你。”

“我不信,比如伊秀?”

“我跟她自小青梅竹马,我崇拜她,敬仰她,她是我的良师益友;要说感情,那是无比宝贵的朋友之情,姐弟之情。而我对小妹是……”

“是什么?你说!”

“是爱!我要你做我的夫人,为我生儿育女。”

“不害臊!都是爱情小说把你教坏啦!”

“还说我?你不也为黛玉流过泪?”

“可我并不喜欢贾宝玉,他忒缺少男人味,我喜欢有阳刚之气的男子汉!”

“我不会辜负你,我要让你以我为荣!”

“我信你。”珍妹把兰石的手放在胸口,“不要动,就让这美好时光陪着我们慢慢流淌吧!”

时候不早了,已听不到娘和大姨唠嗑。

“兰,你过去睡吧,我今晚就睡在这儿。”

“那我过去了,你睡好!”兰石吻下珍妹脸蛋,悄手蹑脚回到里屋。

16

大与大舅起早带两辆胶皮车上路,去哈拉巴山拉木材,两家要合盖一栋新房。

大不在家,兰石、珍妹心无顾忌,仿佛回到烂漫儿时,天真无邪,恣意嬉戏。兰石从珍妹书包翻出日记本,未及看,珍妹一把夺过去。

“你咋偷看人家女孩子日记?”

“我的日记你都看了,你的日记咋就不能看?”

“我可没你脸大,偷看女孩儿日记,臊不臊?”

“连你的人都是我的,有啥好害臊!”

珍妹红涨脸子白兰石一眼。

“说破天,我就是不给你看!”

“你们识文断字的人,和平常人就是不一样!”大姨笑着说。

兰石仍不死心,扑上去扳住珍妹手腕。

“好妹妹,就让我看看吧,我看你是怎么想我的!”

“我才不稀想你呢!快撒手,我求你啦,大姨都笑咱们啦,小心别让娘看见!”珍妹朝外屋努努嘴。

兰石亲昵地瞥珍妹一眼,慢慢撒开手。

娘在外屋准备晚饭,两个孩子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见一对小儿女冰释前嫌,脸上绽出欣慰的笑容。

睡觉时,珍妹仍睡在里屋,她舍不得和兰石拉开距离。

“我现在是世上最幸福的娘!一边是孝顺儿子,一边是贴心闺女,我知足啦!”娘喃喃说。

“我俩这辈子不会让娘失望的!”珍妹撒娇地跟娘贴下脸。

为了不当电灯泡,娘眯上眼睛假寐。

珍妹爬起熄了灯,小屋顿时漆黑一片,就像一块黑天鹅绒,蕴满人间最温馨的梦。

珍妹、兰石津津回忆着美好童年。那次奇妙的旅游,一直深深铭刻在俩人心中。红衫小仙女竟把一个恶作剧男孩儿放进心里,她既感激小男孩儿把自己从树上解救下来,又恨小男孩儿粗野狂傲。后来的日子,想不到一起上台演戏,一起在少先队大队部当干部,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渐渐喜欢上小男孩儿,小男孩儿也暗暗喜欢上小女孩儿。两个孩子渐渐长大,潜伏在他们心灵深处的情愫也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历经磨难,结成伴侣。

“你那天弃我而去,害得我痛不欲生;大打发我去王大爷家散散心,你猜,我在海伦遇见谁了?我遇见你那个相好伊秀啦!我说了咱俩的事,她说,回家就给你写信,说说你这个丧良心的,你收到伊秀的信了吗?”

“没有。”

“我想她也没那么好心,看咱俩那样,说不定咋解恨呢!”

“你别往歪处想,伊秀姐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再说她也没有理由恨你。”

“你总向着她,别忘了,我是她的情敌呀!”

“越说越离谱,不要把别人想的那么卑鄙,伊秀姐是正人君子。”

“那我是小人喽?”

“你咋会是小人,你是我最心爱的老婆大人!而伊秀姐永远是我们最好朋友。”

“娶我,你不后悔?”

“我就盼望那一天,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后悔?”

“都啥时候了?快睡吧!”娘睡梦中呓语。

“睡吧,兰!”珍妹柔声说。

“我睡不着。”

“你听不听我的?”

“听。”

“那好,闭上眼睛,不许胡思乱想!”

“遵命,夫人!”

“不害臊!”

17

第二天傍黑,大、大舅押运木材车到家,木材卸在各自院子。

娘刚捡下桌子,重又放上。兰石倒杯酒,双手捧着放到大面前,侧身坐在旁边。娘和珍妹站在屋地,侍候大吃饭。

“这次拉木头,一进山口,我就在一棵大树前插了三根香蒿,给山神爷磕三个响头,求山神爷保佑,顺顺当当把木头拉出来!”

“大,你给山神爷磕头,山神爷知道吗?那会儿说不定山神爷在哪儿睡大觉呢!”珍妹嬉笑说。

“小孩子家,不能口无遮拦,头上三尺有神灵,我跟你大舅不是顺顺当当把木头拉回来了吗?”大一仰脖把酒干了。

兰石殷勤上前把酒满上。

“大,辛苦了!”

“这话我爱听,其实我盖房还不是为了你们!”

“我才不要你给我盖新房呢!”珍妹娇羞地说。

“可我要,我跟你娘还要靠你俩养老哪!兰石你说呢?”

“大和娘是我俩父母,不靠我俩靠谁?”

18

吃完早饭,淑珍对兰石说:“明天你就上班了,回家看看吧,散会你也没回家!”

“我不想回家,不要劝我了,我明早直接去上班。”

“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实在不回去,我也没法。你很长时间没去大姑家了,过去看看吧,省得大姑、大姑父挑礼。”

“咱俩一块过去吧?”

“我就不过去了,见面怪不好意思!”

兰石来到大姑家,只大姑、芸表妹在家。

“大哥,今天是不走错门了”芸表妹揶揄说。

“小闺女,别逗你大哥了,看你大哥脸都红了!”

“大姑,我……”

“啥也别说了,你跟珍子能和好,这比啥都强!往后做啥事,多寻思寻思,别听风就是雨!”

“我会记住大姑的话,不会再干傻事!明天我就上班了,今天过来看看。”

“你就不回家了?”

“没时间了,再说,我和柳淑珍和好了,妈妈听说,也不会给我好脸子!”

“大姑说句公道话,也不能全怪你妈,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媳妇还没娶,就跟自己妈撇野了,你妈能不生气?”

“我妈对柳家一直有看法。”

“有些事也说不清,不过,在柳家你还是得多留点儿心眼儿。”

兰石点点头,大姑忒多心,跟珍妹在一起咋这么难!

娘起个大早给兰石做饭,兰石要走二十多里路才能到学校。

兰石直须从珍妹家房西大车道往北走,跨过乌拉沟,穿越大草甸子,经过自治、众兴,抄近到沿河。

珍妹直送兰石到乌拉沟。

“星期天,学校要是没啥事,你就回来!好好工作,我没事。”

“一有空儿,我就过来看你,千万保重自己!”

“我会的,你放心走吧!”

珍妹看着兰石过了乌拉沟,直到兰石走远,方依依回转。

19

兰石回到学校,正好早晨八点。怀义、宝林、永轩、云霞头脚刚到;玉彬、云兴在邻近大队,反而迟到一步。

新学期变化也挺大,妄自尊大的何主任调到新权小学当教员,王怀义被任命为校主任,邢秀琴抽到社教队到海伦参加培训,从新民小学转来个叫宁喜富的年轻教师。

开学后第一个星期日,兰石回家看看。爸爸调到公社农中做校主任,校址在民和大队正南,傅家屯附近的公社苗圃。学校百十名学生全部住宿。农中校长胡兴州只小学文化,在教育上是白帽子,除了党员和承袭个贫农成分,是个不学无术的人。胡校长很少去学校,把学校一摊工作全都放手交给爸爸,爸爸责任重大,工作不敢稍有疏忽。星期天,爸爸也没有回来。兰玉三月一日就上学了。妈妈对兰石说:“你二弟快毕业了,正用钱的时候,你能挣钱了,可得算计点儿花!”

“我会尽哥哥的义务。”

妈妈言外之意,兰石与淑珍重归于好,怕兰石把持不住自己的工资。妈妈还是不了解珍妹,在钱财上,珍妹一直帮衬兰石,从来也没有要求过兰石什么。

“淑珍很想您,说有空要来看您!”兰石委婉地说。

“她还能想我?要来就来呗,谁也没不让她来!”

兰石觉得妈妈越来越陌生,想到妈妈养育自己,供自己读书,穿没好穿,吃没好吃,历尽艰辛,而自己非但没有回报,反倒竟教妈妈伤心,泪水情不自禁涌上眼帘。一边是慈母,一边是恋人,针尖对麦芒,兰石不愿任何一方受到伤害,却又无法化解她们之间的芥蒂,兰石只能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

兰石在家住一宿,星期天一早返回学校。

20

开学过了两个多星期,邮递员才来北兴大队。来的不是杨春,是一个三十多岁中年人,中等身材,红褐脸膛,说话慢声拉语。他自报姓名说:“我叫朱安,今后就跑这片,还望大家多多关照!”

“杨春呢?”兰石问。

“人家是天上的鸟,教他爹整去搞社教了!”

兰石意外地收到伊秀的信。

兰石:

不知天作怪还是人作怪,我给你连寄五封信都不见回音,是你没收到还是不便给我回信?那时我正在丰收小学当民办教师,你的地址是我从嫩江回来,在海伦遇见淑珍,淑珍告诉我的。想你那里不会是孤岛吧?我不信我们连通信的缘分都没有了。

开学初,我被抽到社教队,在海伦培训两周,接着便开赴庆安县。今年庆安搞试点,来年全省铺开。咱们同学在这里有赵忠、董文成、杨春、李庆录,就我留在县里社教总部,他们都下到基层搞四清。

社教运动,又叫四清运动。主要查各级领导干部政治、经济、思想、生活问题。兰石弟,在这场运动中,可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明辨是非,得改改你爱冲动的毛病,我真不想你闹出什么乱子!

我常常回忆我们青梅竹马的儿时,那时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生活在灿烂的阳光里,没有苦恼,没有烦忧;永远停留在烂漫的童年有多好!可人总是要长大,总要面对严酷的现实,经历政治风雨,感情的折磨。我们是人不是神,谁都无法逃避!对你来说,背负一个沉重家庭成分包袱,人生的道路就更为艰难。凡古今成大器者,都是从逆境走出来的,你也一样。

不知你与刘的关系发展如何?我曾答应帮你们解除误会,我给你的那几封信说的就是这个事。我知道你俩感情,人世险恶,一定要好好珍惜!

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喜欢教育事业,我还说,即使考上大学,我要选择教师这个职业。我要跟你做同事,做同一战壕的战友,怕是今生没这机会了!社教队是培养干部的摇篮,虽不失走上仕途的机遇,却不是我所想望的,我不想在政治风潮中做弄潮儿,能在和平环境,做一个平凡人,以我诚实的劳动回报社会,与愿足矣。可惜!我们谁也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不管将来怎样,发迹也好,落魄也罢,我都是你最可信赖的朋友。

学生时代的伊秀没有变,将来的伊秀也不会变。“不怕歌者苦,但悲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衷心祝你们幸福!不要给我回信,我们有纪律,在这段工作期间,严禁与外面书信往来。我这已是违规。

你忠实的朋友秀

三月十日

21

没特殊情况,教师星期天很少有返校的,一般都是星期六午后回家,星期一起点儿早,赶上上课就行。兰石提前返校,老师傅很奇怪。

“回趟家,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在家也没啥事,哪过星期天不一样?”兰石忧郁地说,他已经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

吃完晚饭,兰石信步踱出校门,朝幺窝棚屯里走去。小裁缝王丰林家就在附近,道北两间草房。王丰林二十多岁,转业兵,性格开朗,头脑灵活,与田德、穆逢春交往甚密,三人常在一起吃吃喝喝,屯里人背地叫他们“酒肉三友”。三友常来学校玩麻将,兰石与丰林一见如故,有暇就去跟他聊天。兰石来到丰林家,三友正和大队书记吴有德拼酒。炕上一张八仙桌,四碟小菜:罐头猪肉、鱼肉、炒粉条、咸鸭蛋。四人分坐四面。桌上,杯盘狼藉,两瓶六十度老白干已经见底,四人正吆五喝六,比比画画拼果酒。显见都已上梃,吴书记黄脸变橙,田德红脸变紫,穆逢春、王丰林白脸变青。四人舌头都硬邦邦,尚自不肯罢休。

“正好小李子来了,让小李子倒酒,你们……我信不着!”吴书记乜斜着眼睛望着兰石。

“好吧,既然信得过我,我就给你们倒!”

四人喝进两瓶白酒,喝果酒如同喝汽水,很快每人就又下去两瓶。

“兰石老弟,去……去供销社,再……再来几瓶,记……我……我账上!”穆逢春眼皮已经挑不起来,身子一软,栽倒炕上。

“淑琴,给……给穆哥铺褥子!”丰林有气无力地对妻子说,偎缩在炕头,动弹不得。

兰石帮王嫂把穆逢春弄到褥子上去,穆逢春肚子一抽搐,噗地一口,呕出一团带着刺鼻酒腥气味的食物,接着便一口迭一口呕吐,仿佛把五脏翻个个儿,全倒在褥子上。

田德委蹭下地,趿拉着鞋,趔趔趄趄去西房山头解手。

吴书记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虽多贪几杯,尚能自持。

“吴书记,自己能走吗?”兰石问。

“我……没事!这儿就交给你啦!”吴书记抻着马脸,涎笑着拍拍兰石肩膀,离拉歪斜蹩出房门,兰石尾随后面,送吴书记走出小院。

吴书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丰林家东面胡同,腾云驾雾地来到大队办公室。当晚,吴书记乘酒兴把供销社售货员梁秀玲给睡了。梁秀玲父亲是已故前任大队党支部书记,与吴有德是光腚娃娃,俩人同岁,一同参加土改,一同入党。无法想向,一个年近半百的老革命,当毛茸茸的魔爪扑向口口声声叫自己叔叔的纯真女孩儿时,连最起码的人性也荡然无存。一朵刚欲绽放的花蕾就这样凋零了!

兰石送走吴书记,转身回到房中。

“兰石兄弟,你过去看看剃头匠子,咋还住在尿道子啦?”丰林央求兰石。

“好吧!我这就过去!”这个差事,只能兰石去办,丰林结婚不到一年,妹妹还不满十六岁,年轻的妻子和妹妹自是不便出面。

兰石看时,田德头触着墙,弓着腰,垂着胳膊,裤腰卡在胯肘,裤裆浸满尿水。兰石筋着鼻子,给田德提上裤子,系上裤腰带。兰石抬起田德头,吓了一跳,血肉模糊一张脸,额头、鼻子、两颊、下颏都戗破了。兰石连拖带抱把田德弄进房中,淑琴和兰石费好大劲才把他抬到炕上。

兰石实在看不下去,和丰林打声招呼就回学校了。

22

农历二月,天气仍很冷清,生产队一半天拿不起活儿,正是农村谈婚论嫁的好时候。

放晚学,玉梅对兰石说:“我姐让你去我家,说有事。”

玉芝能有啥事?兰石犯疑。可玉芝有事,出于道义,他总得过去看看。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哪!”玉芝涩涩地说。

“为什么?”

“我听说你跟刘淑珍和好了,真的吗?”

“真的,难道你不为我高兴?”

“我是该为你高兴,可就是高兴不起来!”

“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无论从前,现在,还是将来,你都是我的好小妹,难道你还不明白?”

“我明白,就因为太明白,心里才不好受。咱们还是说正事吧,我二表姐梁秀云要去公社登记,大队横竖不给开结婚介绍信,后来我二姐送点礼儿,樊主任才松口,让写份结婚申请书交给他,我二姐,二姐夫都没念几年书,我忽然想到你。”

“真新鲜,开结婚介绍信还要申请书!”

“他俩情况特殊嘛!”

“有啥特殊?他们不是中国人?”

“中国人就一样吗?你知我二姐夫是啥出身?”

“不会是三头六臂的妖精吧?”

“别胡扯啦,我二姐夫是伪满小屯长儿子,家又是地主成分,而我已故二姑父是前任大队书记,你想想,这个介绍信,谁轻易敢开?”

“婚姻法可没这个规定。”

“婚姻法是婚姻法,土老帽还顾上那些!你就说,这个忙帮不帮?”

“大队也不就樊守义说了算,梁秀玲跟吴书记不是挺近乎吗?大队一哄声的,只要吴书记说句话,开个介绍信还不是小菜一碟,何必费这个周折!”

“可我二姐不想求吴书记,说一看他那张大驴脸色眯眯的样子就烦!”

“你大姐不烦就行呗!”

“别没正经的!痛快点儿,你写不写?”

“我写,看小妹的面子,这个忙我也得帮!”

玉芝放上桌子。

“你写个草稿就行。”

“我直接写好,你就省事了!”

“咋的我也得重抄一遍。”

“为什么?”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我还不是为你好!”

兰石眸子转动一下,他并不明白玉芝的意思。兰石写完申请,玉芝留兰石吃饭,兰石借口学校有事,匆忙离去。

23

农历四月二十九日。

午间,兰石去供销社给珍妹买生日礼物。

兰石推开供销社房门,房中冷冷清清,正是夏锄时节,很少有人光顾。

梁秀玲两手撑着柜台打瞌睡,门一响,悚然抬起头,乜斜睡眼,有气无力地跟兰石打声招呼:“是李老师啊!买点儿啥?”

兰石咬着嘴唇巡视一遍货架,觉得买什么礼物都太俗,转悠来转悠去,腼腆说:“给我拿两条红绸带吧!”

“你个大男人买红绸带送给谁?”秀玲色眯眯地问。

“今天是我妹妹生日。”

“你妹妹?今年多大啦?”

“十八。我要火红的绸带。”

秀玲回手从货架扯下两条红绸带递给兰石。兰石付完钱,刚要离开,门一响,又有人进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玉芝你也来啦?”

“姐,瞧你说的!行他来,就不行我来?”

“妹,我逗你呢!”秀玲尴尬地笑笑。

“我知道。”玉芝娇声说,侧盼兰石,“你来干吗?”

“来买两条绸子。”

“啊,好鲜艳哪!送给我的吧?”

“美的你!人家是给妹妹买的生日礼物。”秀玲揶揄说。

“你妹妹有你这么个好哥哥,真好福气啊!”玉芝脸一红,瞥瞥兰石。

“你们聊,快上课了!”兰石赶紧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