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漂泊的第三年,我究竟得到了什么?
1
今年是我离开家的第三年。
在硕士毕业的前夜,我又与几位好友聚了聚。大家吹风、喝酒,随心交谈。
许小姐,已离家读书六年,马上就要拿到永居。
彭总,出走与跨国恋有关。至今,她已在澳大利亚生活超过两年,感情生活甜蜜如初。
青青呢,最爱日本。但她在离开中国前并没有通过N2考试。曲曲折折,她到那儿先是念了两年语言班。去年年底,终于在最后关头收到了理想学府的offer。“我差点就以为要打包走人了!”她微笑了一下,我依旧察觉得到当初她的紧张。
而小马同学,之所以会说几种不同国家的语言,当然也与她四海为家的本性分不开。
我们都在几年前选择离开了家。彼此间就像一块块漂浮在各个大陆上的黄色人种浮木,原本互不相识,但偶然碰到,依旧撞击出欢笑与泪光。
2
“我要生在此地,活在那城,死在异国他乡。”这是当中一位朋友的人生信条。我也曾一度,把离家独自生活,当成一件长大后必须要做的事。这很酷。但这种理所当然,在几年的漂泊生活中略有改变。这不是所有年轻人都必须经历的人生步骤。
当我的一位朋友得知我有意留在境外工作时,甚至还惊讶到语无伦次:“你不会思念你的家人吗?都已经出来那么多年了,是时候该回家了。”我亦惊到,无法流利作答。
想起新年,我抽空回了十天家。我爸把削好的水果递到我手上,面对熟悉的关怀,我竟感到不适。瞬间,就不懂如何再去接受这种好。可能,在那一刻我就明确知道,几年的独立生活,早已让我与家人产生了距离。虽然这种距离,不会影响我爱他们,抑或他们爱我。但从准备离家的那天起,就再也不能习惯长留在家了。
“不会啊。”我匆忙地回答朋友。她的眼光疑惑。
这段对话发生在我前两年里待过的某个城市。这个地方没什么太大的生活压力,一个认识的人曾经说过,小孩和老人很适合生活在这里。而此地的年轻人,也并无太大的胜负欲。
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安心地拿两份工资(一份人工,一份政府补贴)。他们的生活准则,或许是造成我们观念差异的主要原因。
3
不过,我也见过另一种人。小部分中的小部分。
去年九月,我正在做澳门本地导演的一个专题。熟人介绍,我有幸认识了一位年轻有为的女导演。我们约在大三巴底下的cafe见第一面。
一见面,她从袋子里拿出一份刚买的水果,温暖地递给我说:“多吃点水果。”
我当时用不算流利的广东话与她交流。这期间,她又主动切回普通话。我正诧异于她流利的普通话时,她恰好说到自己如何入行,我才知道她之前在北京生活超过十年。
哇,一个例外啊,我心中不由感叹。
“我是在北电上的学,或许是澳门第一个去那上学的人。”谈起十年在异乡的种种,她的眼睛里闪烁出更美丽的光。
“那,是哪年决定要回来?”我追问。原本以为会得到一个很明确的答复。
她淡淡说:“我已经把这个时间点刻意淡化,其实都不再记得起来。”
那个午后,我们望着太阳从大三巴牌坊的最高处慢慢垂下。聊起澳门这个地方,她对我念了一段郁达夫的文字。
“一种衰颓的美感,一种使人可以安居下去,于不知不觉的中间消沉下去的美感,在这港市的无论哪一角的地方都感觉得出来。”不同的生活轨迹使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不一样。但这不影响我们对眼前城市的爱,以及彼此间的坦诚交流。
今年春天,突然刷到几张她婚礼的相片。想起她曾甜笑着对我说:有稳定交往对象。
真好。不管她选择安定下来还是继续漂泊,我都在心里为她开心。
4
但面对很多年少时最好的玩伴时,我已很难做到坦诚了。二十五六岁,大家曾经紧密交汇的生活轨迹开始分叉。他们从大学毕业后,便选择长留在家。而我们能交流的话题,也已从追星购物,转变为置业结婚或者买车创业的人生大事。我这样长期离家的人,跟不上这些话题。
我甚至还在迷恋崇拜某人所带来的快乐,大量购买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文化产品。但是,我并不想在这种难得的交流时刻细数我们之间的差异。不仅费力,还让彼此尴尬。
这也使我与这些朋友渐渐变得难以共情。有时,还会因想到这个问题而郁闷。毕竟,80%的情绪,都已不再能与他们分享。
这是一种因生活环境不同而带来的阻隔。离不离家,离家多久,还回不回去?对于这些问题的不同答案,已把我们划分成不同的人。在家的他们,可以有体面的工作,住在漂亮的房子里,安居乐业。而决定漂在外边的我,注定只能接受残酷生活的审判。我觉得不改变,也很好。我的选择不会使我后悔。虽然在陌生的城市里迷过路,当时手机恰巧没电,也经历过被房东一纸令下,狼狈地在半夜搬家。诸如此类的“惨痛”往事数不胜数。
在今年连续几个月的漂泊不定中,我搬了三次家。所有的吃穿住行,都被浓缩在一个28寸的箱子里,我就是拖着这个箱子来回兜转。在不同的城市里,做一个没有情绪的透明人。
一个箱子来,一个箱子走。不留任何生活过的痕迹,反正什么都带不走。
在这些奔波中,我渐渐忘记了以前未离家时有过的安稳。这种遗忘,也把我从原生环境里狠狠地拖了出来。虽然与儿时玩伴已渐行渐远,但人与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这珍贵的本领,却随着此种经历而逐年增长。
比如以下这种你可能也拥有过的经历。
那是某次晚课之后。老师讲得太投入而忘记下课,我坐上车已是晚上11点半。由于没来得及吃晚饭,整个人都很萎靡。在东倒西歪的巴士上,我接到了来自布达佩斯的电话。朋友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但我知道,此刻只需要保持安静,等待她慢慢平复情绪。
一个长期在外的人,不是每一种崩溃都需要拿出来细说,但我可以明白她此刻的难过。
那么,如此不易的漂泊生活,究竟为我带来了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去年我接下一份“任重道远”的实习工作后,才真正想明白。
5
那一年的夏天,我住在8平方米的劏房里,月租7000元。整间屋放不下一张完整的桌子,吃喝都只能在床上。床只有0.9米宽。当时,我每日往返于工作地点和这间小小蜗居。高难度的工作使我压力很大,身边又都是优秀的前辈和同龄人。
我自觉能力与知识储备都不足。好多次,都需要硬着头皮,在心中发狠,甚至有种眼睛一睁一闭,反正在deadline前总能解决掉的幻觉。
而眼前这个8平方米的空间,甚至都不能算一个家,连异乡的家都算不上。我开始失眠。楼下的垃圾车在凌晨4点准时来收垃圾,每夜,我听过这扰人的声音,才能缓缓睡去。
日子一天天地过,我觉得这样的压抑处境,短时间内不会变好。正是在此刻,很多常一起玩的朋友也因毕业而决定离开此地了。我开始觉得眼前的城市变得陌生,哪怕每一条街道都很熟悉。
改变发生在一个周六的晚上。那天,我为新专题的数据工作忙活了一整天。临近晚10点,我接到久未联系、身在家乡的朋友的电话。那一刻,我疲倦地躺在那个小小空间的床上,天花板呈现出惨白的颜色。她问起我的工作,是熟悉的声音。我知道她已完全安定下来,有可以谈婚论嫁的男友,有房,有车。往后的生活富足、平稳。而我,这个连落脚都难的房间,或许都没有她家的一个卫生间大。
我有点自嘲地说着自己的近况,电话那头却发出惊叹的声音:“你在X传媒?天哪,太羡慕了吧。”甚至,连她正在打游戏的男友都插上来说道:“天啊,你在X?你们公司的摄影师特别棒。”
我们开始随便聊,聊起我们高中存在iPod里面交换听的那些歌。她叹气:“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只要是想做的事情,你都能去做。甚至,连那些你喜欢的歌手开演唱会,都能一场不落地看。你活得太爽了。”
她又再次跟我提起曾经错过的出国机会。“如果当年我能下定决心去国外,一定会比现在活得更有意思。”她说。我这才意识到,或许,这种出国离家的盼望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她心中的一扇窗。就算未曾看到过窗外的风景,偶尔念叨念叨都变成一种满足。还等不及我对她诉说在外艰难的种种,她已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平庸生活中的无聊无力。
我竟有一丝得意,一丝自己还未定下来的得意。仔细回想过去的经历,原来这些年,我真像是满足了所有曾经的幻想。哪怕,此刻因现状而痛苦,而沮丧。
今年,这个当年没出国成功的朋友因男朋友工作调动而移居去了加拿大,我在手机的天气列表里特地为她新增了一个城市。隔着时差、温差,我真心希望,她可以安心地从原本的状态里抽离,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6
转眼,这都成了一年前我想明白的事。毕业的前夜,大家都已褪去了当年刚离家时的脆弱。一切需要面对的棘手问题,似乎也在方寸间变为可随意吞吐的空气。

“没有人属于任何地方。”在回去的路上,歌里也是那么唱的。或许,宇宙就在我们的身后吧,只要你愿意去看远一些。
但偶尔,我还是会想起实习结束离开的那个早上。那天阳光那么好,我如常去茶餐厅吃一份常餐,把一大包还没用完的日常用品拿去给住得离我最近的朋友。打车,一路飞奔去机场。那么煞有介事的告别,像是一走,就再也不回来。
前段时间,这位朋友告诉我,甜品站出了朱古力新地,好卖到雪糕机都坏了。那是我们曾日日光顾的雪糕机。但与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在这附近,寄存了一段并不轻松的挣扎。而之后,便无须再多认领。她在聊天中很正式地告诉我,已经辞去原来的工作,准备潜心做一些能令自己快乐的事。
原来,大家那么努力,不过是为了可以随时对爱过的东西说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