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梁上君子
长乐殿,地面铺设着柔软的织锦地毯,图案繁复而精美,桌案前,巫棠手抵着桌面,看了看窗外,又闭了下眼睛,而后静心研墨,抽出执笔。
她写得一手好字,劲道与风骨兼具。心不在焉时却落得极为潦草,她却越写越快,最后拉出一道深重的墨渍,这才收手,将笔撂下。
阿娇安安静静的立于一旁,温柔的瞧着巫棠的侧脸,温婉一笑。
突然,巫棠翘了翘唇角,轻声道:“阿娇,你先下去。”
阿娇颔首,依言告退。
“梁上君子,不妨出来一见?”
巫棠转过身,打量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嘴角下意识的抽了抽。
当真是冤家路窄。
宁古塔华觉。
华觉将她鲜活的表情扫于眼底,眼中隐含着一抹笑意,暗色衣衫并不压抑,相反,带着满身的意气风发,握着万年不离手的骨扇,颇为风流的摇了摇。
巫棠无奈,垂眸掩去眼中片刻的情绪,双手环胸,笑望向华觉道:“丞相大人好生风雅,也不怕本宫叫人抄了贼人?”
华觉却仅是一笑,看向巫棠桌案上的字画,开口道:“殿下好生绝情,微臣此次前来,可是特意来相助的。”
语毕,没忍住又低声笑了笑:“殿下的中原字写得越发好了,雄浑,不似女子秀逸,心怀大志。”
巫棠却没有心思同他玩笑,面色冷峻:“废话少说,大敌当前,你身为监军弃戎城而去,该当何罪!”
巫棠声色俱厉,华觉也敛去了笑意,认真道,“仅此一日,戎城微臣已做好了一切安排,确保万无一失,若有碍,按军中规矩,华觉项上人头担保。”
华觉的能力巫棠是知道的,因此也未再讲些重话,只狐疑道:“你如何知晓本宫应密诏而回都的?”
华觉挑眉,骨扇虚空点了点巫棠的鼻尖,
“监军。”
轻“嘁”一声,巫棠慵懒的走近他,眼中隐约泛着狡黠。
“那丞相大人想要如何相助?”
华觉抿唇,视线长久落在巫棠一步一步走近的俏脸上,手掌悄悄紧握,手背上的青筋跟上了心跳的节奏,一声比一声喧闹。
“殿下只管提想做什么,微臣自是竭尽全力。”
巫棠止步于半步外的位置,看着他深邃的五官,轻笑了一声:“哦?何以见得本宫自己办不到?”
华觉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喉结微动:“殿下的本事微臣自然知道,只是殿下的人在王上那里多少有些脸熟,怕是难以逃过王上的耳目。”
说到这里顿了顿,华觉挑眉,微微俯身,凑到巫棠耳边轻声道:“微臣有办法调走赫落尔老将军,让王上亲自下令,同意殿下回戎城,如何?”
华觉此人运筹帷幄,进退自若,又何止在谋夺大事上。
感受着身侧扑鼻而来的冷冽味道,巫棠眨了下眼睛,缓缓叹了口气:“你的要求?”
华觉嘴角上扬,眼中盛满了笑意。
“与微臣对弈一次,讨个彩头,我要你的字画。”
巫棠嘴向后迈了一步,稍稍与他错开距离,抬眸有些讶然的瞧他:“就这个?”
华觉但笑不语。
“若本宫赢了呢?”
“担凭差遣。”
“你未免太过自信。”
“公主一试便知。”
两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如此,微臣告退。”
华觉双手合上骨扇,顺势行了一礼,维持着这个动作,双眼望着巫棠,身影便如鬼魅般消失在了长乐殿。
……
赫落尔老将军唯一的嫡子赫落尔宁扈突然生了大病,一大家族的人兵荒马乱,原本即将动身前往戎城的赫落尔展堂因为爱子高烧不退请辞照顾病儿。
姜炎王无奈,大手一挥,下了旨意,巫棠公主得以秘密返回戎城。
“妹妹这便谢过王兄了。”
巫棠笑眯眯的,这让首座的姜炎王铁青着脸道:“穆辞,你随公主殿下去戎城,省的你总不让人省心。”
巫棠嘴角的笑意缓慢的收了起来。
“是,王上。”姜炎王身后的红袍带刀侍卫恭敬行礼。
“还有,”姜炎王看向巫棠,两人眼中意味不明。
“巫越会随你前往戎城,这是你镇南王伯伯的意思,想要锻炼锻炼他。”
巫棠眉眼下压,不着痕迹的掠过一抹利芒。王兄近些年身体尤为不好,镇南王此番举动确实耐人寻味。
“世子殿下到——”
巫棠看向大殿门口由远及近的身影,不动声色的收了声。
“巫越给王兄,王姐请安。”
觉尔察巫越一袭蓝色绸缎,亚麻色的发鬓被尾骨束起,碧色眼眸,优秀的五官让他完美的融合了中原服饰和西域外貌,一点也不违和,整个人散发着明礼与野性的魅力。
巫棠勾起一抹假笑:“世子殿下当真出落的越发标志了。”
巫越闻言,乖顺的点了点头,侧目皮笑肉不笑回敬道:“王姐也是越发辩口利辞了。”
随后看向姜炎王,敛去笑容,施礼道:“王兄,漠北西南战场已经大获全胜,父王尚在卢城驻守,原本想战胜归都,可阿萨辛将军前些日子传信过来,南疆战场似乎受了点岔子,此番军队原地待命,听候王命。”
大殿之上,静默片刻。
漠北是姜炎的属地,此次镇南王大败琅琊部落后,除一小部分琅琊部落属地外,北境之上莫非觉尔察氏之疆土。而南疆确是能同姜炎齐名的诡藏部落属地,镇南王之名由来已久,皆是由无数横跨长宁山脉前往南疆平定战乱的英烈夙愿。
诡藏暴政,南疆百姓苦战乱久矣!
姜炎王面色不变,长指弯曲在王座上轻轻点了点,君心难测。
巫棠也侧目看了巫越一眼,而后不着痕迹收回视线,不发一言。
西域三足鼎立已久,此番镇南王大败琅琊部落主力,军心民心大涨,巫商身体羸弱,镇南王又是姜炎王室宗族之后,镇南王不回都城银川,拥兵自重,却又将嫡亲子巫越唤了回来,叫人难以忖度其用意。
示好绝算不上。
此番若是挟子放镇南王前往南疆,姜炎王鞭长莫及,若当真叫镇南王在南疆闯出名头,拥兵自立南朝廷,无毒不丈夫,弃一子得天下,也无伤大雅。
没让巫棠等人等太久,姜炎王似乎还带着些叫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在众人紧张的视线下,缓缓点了下头,恩准了。
“那我等便与王姐即刻启程了?”巫越当即喜上眉梢,拱手间更带尊敬。
巫棠看着他的反应,联想到近日她发现的不对劲之处,脑中突然形成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镇南王在南疆,巫越同华觉交好,两人在漠北。
巫棠突然攥紧了手。
前线军粮短缺,镇南王怎会不受分毫影响?
姜炎王摆了摆手,威严的脸上难得多了一丝疲惫。
巫棠看了大殿之上的几人,长眉一扬,行礼后甩袖率先离去。巫越似笑非笑的紧跟着巫棠大踏步的退出了大殿,夜煞紧跟其上,隐匿在暗处。
直到乾元殿只剩下姜炎王一人。
巫商垂眸,碧瞳隐约泛着血光,抬起手捂着嘴咳嗽了好一会儿,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倒映在洁白的手上格外刺眼。
良久,看着手掌中的血迹,缓缓合上手掌攥成拳,巫商眼中带着狠意。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如今旧疾发作,看来那人是真被逼急了。
......
琅琊部落营帐内,一张简单的长桌案,几把盖着狼皮的椅子分别摆在桌案两旁,几人落坐,气氛阒静。
居中的男人长发披肩,一身繁复花纹锦袍懒懒的拥在身上,高大的身材随意往椅背一靠,古铜色的指微曲撂在桌上,却没碰近在咫尺的精致瓷瓶,眉眼一掀,幽深眼眸深处藏着几分玩味:“血蛊?”
琅琊王唯一的儿子,义渠门,即使在被姜炎大军击溃后,也无半点慌张愤怒。
“王子殿下,以为如何?”
一袭黑袍的老人如毒蛇般的双眼直直看向义渠门,枯槁的手指捏起桌上精巧的小瓷瓶,略微阴森的补充道:“这是主上赐药。”
义渠门歪头,侧目双眼微弯,却半晌没有动作。
老人静静将手中的瓷瓶放回了桌子上,又往主坐处推了推,阳光透过营帐顶棚的缝隙,也化不开屋内的森森黑暗。
半晌,义渠门才缓缓开口,深邃的眼中淬着叫人不敢直视的锋芒:“琅琊按照计划已大败,退居漠北极西之处,按照之前谈好的条件,我琅琊只需等待西域统一后封王封侯,你的主上也该把我们的东西按照要求每年一一送来,而不是,”义渠门歪头冷笑接着道:“继续龟缩幕后,命令我等做事。”
等来的却是一阵叫人不寒而栗的笑声,和带着寒意的嗓音:“主上也在为收线做最后布局了,西域这边一定下来,中原那边的棋就要开始下了。”
“至于这血蛊的子蛊,便先交由殿下了,一切由殿下决定。此间事了,主上自然会论功行赏。”
枯木般的嗓音让人不觉皱眉,老人走的悄无声息,同时,营帐内瞬间消失了几道身影。
诡藏的主上……诡藏部落竟已全部沦为那人的爪牙,天下要大乱了。
“王兄可想好了?”一道明亮的女声传来。
义渠门抬眼看去,一身黄色小皮衣,外层裹着几层丝绸,身上挂了几个小铃铛当点缀的小姑娘掀开营帐,大步走了进来。
女孩儿棕色长发,可能在阳光下显得稍黄,俏皮可爱。
义渠娄月,他的王妹,琅琊王唯一的女儿。
无奈捏了捏额心,义渠门散漫的起身点了点她的鼻尖,浅笑道:“你又偷听。”
娄月吐了吐舌头:“那老头儿怪得很,我是担心王兄。”半晌,娄月才目露担忧:“父王被他们控制,诡藏那边的情况估计也不会好到哪里,这人手眼通天,也不知姜炎那边会是如何。”
方才面色轻松的义渠门这才面露苦涩,“巫蛊控制,也不会比我们好到哪里。与其担忧旁人,不如先想想琅琊的出路吧,这样强势毒辣的主上,我们最终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
娄月轻叹口气,“巫棠与我有些私交,若是可以,王兄可否......”
义渠门宠溺的笑了笑,揉了揉她的长发,随后正色道:“王兄知道,可姜炎打我们时可没有留手,镇南王下手不留活路,儿时的玩伴不代表现在还有情谊。与诡藏合作,虽无异于与虎谋皮,但我们不去做,也会有旁人去做。”
楼月撇了撇嘴,神色恹恹,最终沉默了。
他们尚且无法自保。
……
月色如水,繁星点点,在广阔的天际散发着盈盈光辉,夜晚寒冷,空气里弥漫着刺骨的凉意。
西域物资贫瘠,夏日芳草鲜美,西域子民们靠着畜养牛羊马匹,日子倒也过的下去,可一旦入冬以后,每年都要冻死、饿死不少人和牲畜。西域苟活尚可,却难以发展成和中原三国一样的强盛国家,这是失了地利。
马蹄踩过黄沙,一连串脚印印在了身后,看着格外舒适。
巫棠骑着马,无声一哂,看着四周荒凉的草地,目光沉沉,思绪翻飞,想了许多。天空盘旋着一只硕大的黑鹰,一路相随,时而飞过巫棠身侧,引起周遭随行侍卫的视线,待看清鹰貌后便放任不管。
因是应密诏回都,此次返回戎城也需得低调。
一路安静,巫棠似才想起身后跟着四处张望的觉尔察巫越,突然勒住缰绳顿住了,巫越似有所感回头看:“怎么了?”。
监军。
镇南王。
世子。
军事变动。
巫棠才惊觉后背冒出了冷汗,晚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冷颤:“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