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少年·青年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英译本序原标题为《牛津托氏百年纪念版》,作者为William Lyon Phelps。——编者注

自一八三二年歌德逝世后,在文学史上,托尔斯泰的孤独的崇高是无与伦比的。在一九二八年,对于这个问题——“谁是世界上现存的最伟大的作家”,无论批评家抑或一般读者,都不能有一致的回答。但是从一八九〇年到一九一〇年,在他的生活的最后二十年间,假如举行普遍的投票,则结果的票数会给托尔斯泰一个支配的多数,超过所有的竞争者。

虽然在血统上、门第上及早年环境上他是纯然俄国的人,他却是和莎士比亚同样特别显然地属于全世界的。文学上的奇事之一,便是一个如此彻底而又彻底的俄国的作家,会夺取并占有千百万外国人的理智与情感。

俄国小说好像德国音乐——是世界上最好的。在其他的差异之外,有两个特点使得俄国文学与英、法、西、意的甚至德国的文学不同。俄国古老;俄国文学,若就其令世界发生兴趣这一点上看来,却是新的。俄国文学与美国文学是孪生子,彼此只在年龄上相似。在十九世纪初年,美国文学起始好像一个学语的、模仿英国父母的婴儿。俄国文学起始好像一个从八个世纪的睡眠中醒过来而能言语的巨人。似乎是世界曾经久已注视这个巨人的睡眠,诧异着在他醒来时他要说些什么。

第二个差异之点是由于在南欧及西欧发生了那么大影响的文艺复兴,并没有影响俄国。俄国文学传统之比较的缺如,这也许是部分的原因。当伟大的俄国人开始写小说时,他们无须对抗压迫的传统。他们仅仅表现人生。

在他的大部分的事业中,托尔斯泰,因为他精神上的内战,是一个不幸福的人。假如有人例证了《保罗达罗马人书》中的第七章,这个人便是托尔斯泰。假如他是较不热情或较不方正,他兴许更接近宁静。

似乎他要我们相信,当他年届五十而接受了基督教的习惯时,他的生活上发生了重大的改变。但是没有人能够阅读他的日记而不看到他始终是同一个人。实际上他的所有的小说都是自传式的,接照一般的意义,这对于人类思想所产生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但是托尔斯泰的小说是自传式的,而屠格涅夫的、切霍夫今多译作契诃夫。——编者注的甚至道斯托也夫斯基今多译作陀思妥耶夫斯基。——编者注的小说却不是的。从《幼年·少年·青年》到《黑暗中的光明》(真正说明他最后逃开家庭的戏剧),托尔斯泰的书都是忏悔式的。这是他的小说似乎那么惊人地忠实于生活的一个原因。他们似乎忠实,因为他们是忠实的。

在他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之前,托尔斯泰在他的日记中写过,那妨碍正直道路的三件事情是赌博、情欲、虚荣。他写着:“在一己幸福之外而无其他目标的人是坏人。以他人之称誉为目标的人是弱者。以他人之幸福为目标的人是善人。以上帝为目标的人是伟人!”

一八五二年九月六日,托尔斯泰的第一篇文学作品,仅以首字母署名的《幼年》,发表在俄国的刊物上。他寄这篇原稿给编辑时,仅存着一种微薄的希望——这稿子“可用”。在采用的信来到时,托尔斯泰感觉到了每个尚能记得他的初次投稿尝试的人所有的所了解的那种喜悦。“它使我快乐到愚蠢的程度”——他这么写在日记里。出版人诚意地称赞这个青年的天才,并为他的“简单与真实”所感服。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这些正是他的后来的作品的基本特质。《少年》出现于一八五四年,《青年》出现于一八五七年。当道斯托也夫斯基在西比利亚得到两册登载着《幼年》与《少年》的刊物时,他被感动了,他写了信问朋友:“这位神秘的L.n.T.是谁呢?”在《少年》与《青年》发表的中间,屠格涅夫写到这位新人:“当这酒釀成时,便有宜于酒神的饮料了。”

《幼年·少年·青年》不是伟著,但即使这就是我们得自作者的一切,我们也会明白这是一个伟人所写的。在生活多于艺术这一点上,它类似他所有的后来的作品。它充满着清晰的观察、照相般的详细。它在结构的美丽上所缺的,在可确证的真实上得到了补偿。我们不是读这本书,而是生活在这本书里。我们共感这个少年的经验,因为虽然他是俄国环境中的俄国人,我们却在内心里感觉到他的行为与思想的真实。在文学上第一次出现了托尔斯泰的那种风格,从某一观点看来,这简直不是一种风格。

托尔斯泰的风格与乔治·麦来迪斯或亨利·詹姆斯的风格的差异,即是玻璃板与染色玻璃的差异。惊人的婚姻与金碗炫示了如此华美、如此复杂、如此机巧的一种风格,我们只能看着他,而不能看透过他。我们是如此羡慕这种风格,以致我们不能总是清晰地看到结构或人物。这种风格是华丽的,但是不透明的。按照这样的意义,托尔斯泰是没有风格的,没有习气的。我们看见人物与故事的进展而不感觉到任何中间物。假若玻璃窗洗得合适,你透过玻璃看着街上的东西,你不知道这窗子是关着还是开着——即是说,你不知道玻璃是不是在那里——所以甚至在读托尔斯泰的这个早年作品时,除了实际上所发生着的事情,我们不感觉到任何东西。

我以为俄国小说的一个优点乃是它的真诚。亨利·詹姆斯说过屠格涅夫的脑子不含有一针尖儿的偏见。现在托尔斯泰的脑子里有很多偏见,这表现在他的谈话和他后来的论文中。但作为一个文艺作家,他一点偏见也没有。拿着笔在手里时,他是世界上最诚实的人。他并不比照相机的感光片有更多的偏见。我以为他比别的任何小说家更近乎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而观察事物。

《幼年·少年·青年》具有那种无比的真实——它和舞台上的自然(naturalness)同样有力而奇怪地感动我们。且看对话是如何干脆,如何富有含义,好像是我们听见了它们。再者,虽然作者未能达到材料的控驭,这本书的三部分却是命名正确的,这是一个前进、一个发展,而不是一个变化。主人公通过幼年的思想与观察而前进到少年与青年。任何在大学——剑桥、牛津、耶鲁、哈佛——做过学生的人,将因为叫作“大学”的那一章里详情的绝对真实而惊骇。各班学生都在那里,新生对他们的感想,对这种新经验的感想,恰似我们所能记得的。这里一如别处,托尔斯泰表示出没有客观的详情逃开了他,无论它是多么琐屑,没有内心的沉思是在他的把握之外,无论它是多么不可捉摸。

也许还需要加一句,这本书虽是青年托尔斯泰许多经验的正确叙述,它却是一本小说,不是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