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头雷师傅
春日的一天下午,方檬约了女友小汐去爬山。两人一周没见面了,方檬忙值班,小汐也忙上班,难得两人同时休息。
爬的是城西新开发的景区,一座叫梅岭的山,以前是附近村民农家乐的地盘,现在修了石板路、凉亭等设施,据说爬到山顶可以看到整个上千亩的梅溪湖面。爬到一半的时候,不知为何两人吵起架来。年轻人的情绪本就像是多变的天气,而小汐又是个脾气特别倔的姑娘,一赌气冲到了前头去。
方檬也是气性大,懒得哄她,索性由她去,自己慢慢在后面跟着。看到男友没有追上来,小汐更加气了,走得更快。很快,山高林密,女友消失在方檬的视线里。山里春林初盛,满目绿色,方檬边走边看,心情舒畅,都忘了和女友吵架的事情,不知不觉就快到了山顶,转过一个小弯就是一块平地,正是视野开阔、观景歇脚之处。
只见前面平地上七七八八聚了一群人,早占了位置,支起了户外折叠桌椅,悠闲地坐着喝茶抽烟嗑瓜子,旁边停了两三部巨大的SUV。
“这帮家伙,竟然把车都开到山顶来了。”方檬看得心里直骂娘。
这时一个光头粗脖子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车里竟然响起了快节奏的嗨歌,声音大得吵死人。
不只是方檬,其他的游客也傻了眼。但大家都默不作声,知道这帮人不是良民,都默默地从旁边走过。方檬撇着嘴,心里默念了一句:“迟早都要来我那里报到学习。”他边想边走,再一抬头,这伙人里一个矮胖的黑大叔走了过来。
“哎呀,这不是方管教嘛。好久不见。”那矮胖的黑大叔伸给方檬一只胖胖的白手。
方檬有点愣住了,他不认识这人啊。而且平时在外面不会有人叫他“管教”,只有监狱的学员才会叫他“管教”。
“方管教,贵人多忘事哦,”这胖大叔脸上堆满笑容,摸着自己硕大的光头,“是我咯,大头雷师傅咯。”
听到上翘的尾音,方檬一下子就想到这人是谁:“大头雷”。
“好久不见,”方檬这才握住了他的手,“雷师傅。”
大头雷师傅更加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大头,竟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男孩。方檬瞅了瞅旁边直盯着他的那几个妖艳女子。大头雷也发现了方檬的眼神,“哦,我来介绍下,都是美女哦,这是小芳,这是梦梦,茜茜……来来来,一起来玩。”莺莺燕燕的一大堆,看上去也不像是良家妇女。
方檬没说话。
“哎哎哎,起来嘛,这是我大哥,方管教咧。”大头雷看着这几个女人,用脚踢着这几个女人屁股下的凳子,旁边的两三个混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忙是赔笑,看着这个比大头雷年轻了十多岁的“大哥”。
“这是阿强,大眼,这是黑子,都是我的弟兄,”说到旁人,这时大头雷才恢复了神色,“方管教以后多照顾哦。”
方檬还想说什么,前面不远处,小汐远远“哎”了一声,怯怯地喊了方檬。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
大头雷说:“这位美女是?”
“我女朋友。”
“美女咯。”看到小汐,大头雷两眼发亮,咂咂舌头,“方管教艳福不浅哦,早日喝到方管教的喜酒。”
方檬没有和他啰唆,冲他摆摆手:“不聊了,下次再见。”
“好的,好的咯,方管教看得起弟兄的话,留个电话号码?”大头雷一脸诚恳。
方檬忙说:“哪里哪里。”把自己电话告诉他了。
“好的咯。”他一边忙着记,一边掏出一个纸片塞进了方檬手里,“我的名片,方管教多照顾哦。”
方檬走到前面小汐那里,小汐一把挽住方檬,娇嗔道:“什么鬼?不像是好人。”
“不是鬼,”方檬只是苦笑,“以前的一个学员。”
“学员?”小汐嗔怪道,“就是劳改犯嘛!”
“可不能这么说,”方檬连忙打断了她,“以前是服刑人员,现在是普通人,是市民。”
两个人都忘了刚才还在吵架。“刚才这帮人不怀好意来着,”小汐撇撇嘴,紧紧地揽住方檬的胳膊,“看见我来,还吹口哨,笑得猥琐。”
“你想多了,他们看谁都那样,不过,看到我们家小汐大美女肯定更把持不住。”说到这儿,方檬想到了什么,“扑哧”一笑,“谁让你先跑的?”
话还没说完,小汐就掐他的手臂:“还说,他们对你倒是挺老实的。”
“那当然,我是警官!”方檬这才有工夫拿出名片一看,上面写着“鹏飞驾驶学校董事长校长雷霆”,背面写着“鲲鹏展翅雄飞万里”,还画了只展翅的雄鹰。
方檬顿时愣了:“这老小子不是包工头吗?怎么做了校长了?”
大头雷师傅,全名叫雷霆,名字很霸气,人更霸气。刚进监狱那会儿,同事们还担心了好一会儿,因为这小子是小河城有名的黑社会头子,包揽了很多大小工程,手下马仔开饭,能把“湘西部落”饭馆的大厅都占满。关于他还有各种古怪的传闻,最邪门的一个是说,这小子是雷震子下凡,还吃过人肉。
进来之后,才发现他是个爱说话的矮个胖子,其实他跟谁关系都不错,跟狱警和领导关系尤其好。他不许别人叫他“雷总”,他说自己只是沅江边的一个挖沙师傅,让别人叫他“雷师傅”。其他学员当面都叫他“雷师傅”,背后却叫他“大头雷”,因为他的脑袋太大了。说来也怪,这大头从来就没长过毛,头发眉毛全无,天生光头。
“雷师傅,听说你以前是黑社会?”
“报告管教,”大头雷说话带着一口软糯的沅江边口音,“可不能乱说,小河城小码头,哪有什么黑社会,都是人乱编的。”
“雷师傅,听说你吃过人肉?”
“报告管教,人奶我倒吃过,人肉哪敢。”
狱警们都不逗他了。说来也怪,大头雷有种天然的领导气场,学员们都喜欢跟他相处,也服气他。后来方檬查了档案,才发现这小子还真不是黑社会方面的罪犯。
基本情况是这样的:雷霆,男,38岁,苗族人,沅江人,遗腹子,一出生就没见过父亲,从小跟母亲相依为命。少时顽皮,沅江边长大,极会凫水。后随母亲改嫁,初三辍学,因为人豪爽大气,仗义敢为,从挖沙船起家,成立工程公司,承接大小工程。后来娶了个小河城幼师学校的一个女老师,后将业务扩展到小河城来。
三年前,他们公司做了一个乡镇小学工程,学校欠他公司工程款,几次催付无效,一下子激怒了大头雷,他派人用一把铁锁锁住了校门口,搞得十里八乡的孩子上不了学,民怨极大,闹到村民们请了本地电视台来曝光。大头雷哪是怕事人?他可不怕弄出事,他还嫌弃事情闹得不够大,巴不得搞大了,惊动了政府,要让他们出面施压学校付款。
一个冒失家长在摄像机的撑腰下要砸开铁锁,打开学校大门,大头雷笑骂:“有种,你就搞开。”那家长火冒,骂了句娘。
这句话激怒了大头雷,当着电视台摄像机的面,一个飞腿就将那人踹倒在地。他手下马仔一看老板都动手了,自己还不卖力往死里打。于是七手八脚把人打了个死去活来,还把记者的摄像机也砸了,男记者女记者都给打了。那家长送到医院才抢救过来。事情真的搞大了,大头雷私下再多资源也搞不定。更可笑的是,砸了摄像机,存储卡还好好地卡在盒子里,成为他打人行凶的铁证。上了法庭,判了他“故意伤人”五年刑。
法庭上,大头雷一个劲儿地忏悔,说不是那受害人侮辱了他娘,他是不会失去理智的。大头雷的确是个大孝子,进监狱之前派人瞒了老太太,只说是出门躲债,三年五载就回来。
“雷师傅,出去了想干什么?”
“报告管教,现在好好改造,回去好好工作,孝敬娘咧。”
心态特好,于是,大头雷师傅成为学员的标兵,表现良好,几次立功,刑期也减了不少。两年前出狱了。
爬上了山顶,小汐早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坐在凉亭里欣赏着风景。方檬还在胡思乱想,想起上次见到大头雷的情形来。
上次碰见大头雷,还是两年前的秋天,下着大雨。前面出了车祸,方檬的车堵在回家的路上,眼前一排红色汽车尾灯。他挨不住,便锁了车,撑着雨伞走了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雨夜里,消防队和119救护车刚走,一堆人在说,车祸中死了个司机。这时,身后闪烁着黄灯,殡仪馆的车来了。方檬无奈打伞回去,只见殡仪馆的人从一辆车下来。他一抬头,只见副驾驶位坐着个光脑壳的大汉。
“怎么是你?”方檬发现是大头雷师傅。
雷师傅也很意外:“哎呀,方管教!是你。”
“雷师傅怎么干这个?”
雷师傅苦笑着递给方檬一支烟,不好意思地说:“混口饭吃啊,方管教,我们这样的人,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能挑工作吗?都是工作挑我们。”
原来,出狱后雷师傅才发现,老婆早就有了相好的,手底下的弟兄怕他在里面伤心没告诉他。雷师傅本来想干掉这对“奸夫淫妇”,突然想到老娘孤苦无依,自己不能再进班房。想了一晚,得了爽快,干脆办了离婚手续,甚至把公司都给了前妻和“奸夫”。随后,解散了员工弟兄,自己搬回去和老娘住着,重新白手起家。
这两年,他干过很多活,物流餐饮、装修包装等,最后一个过命的弟兄介绍了个殡仪馆的肥差给他。他毫不避讳,干得风生水起,加上头脑灵活,为人仗义,很快就承包了出殡车的业务。
“方管教,说实话,这个我也干不长的,我也不是忌讳的人,就是老人家反对,始终瞒着老太太,生怕被她发现。”大雨中,大头雷抽着烟。方檬突然就想到了,同事们常说的话:“坐过牢的人,都像是哲学家。”面前可不正是个光头大脑壳哲学家?
山顶那天碰见大头雷之后,方檬都要把这事忘了,有一天,他电话响了,是大头雷打来的。电话那头大头雷盛情邀请方檬去玩,说是有要事请教。方檬觉得不会那么简单,但大头雷在电话里只是说去吃饭、KTV、洗浴、钓鱼、爬山、打球都行,就是出来随便聊聊。无法,方檬只好答应。
放下电话,方檬愣了会儿,一般来讲学员出去后都不太愿意和管教接触,一方面,这种上下关系处惯了,不适应;另一方面,出去后的学员都想洗白自己,也不愿想起蹲牢房的往事来。像大头雷这样热情贴过来的,极少。
见了面,大头雷主动汇报了自己的生活情况,说是虽然油水大,但因为老太太反对,自己干了一段时间后,有了些积蓄,就出来做其他买卖了,还和朋友投资开了驾校。还说了其他的,比如自己现在是单身,老太太急着抱孙子,有了前妻这些破事,他也不敢再轻易相信女人,只好“广种薄收”。
“那些都是野花野草,玩玩的,作不得数,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哪个婆娘肚子大了,我也愿意娶她,只要老太太高兴。”大头雷竟然有点不好意思。
“你小子就是孝顺,”酒都过了几巡,方檬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找我什么事,不会真的是汇报思想吧?”
“的确有事,”大头雷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说方管教的令尊是公安系统的领导。”
大头雷竟然还用了“令尊”两个字,方檬一下子就明白了。
说起自己的老头[11]方檬就觉得头大,上次带女友小汐见父母,没想到苛刻的老娘这次很通达,反而是“内退”的老头一贯地脾气大,不满意小汐的工作,说银行工作虽好,但她是合同制的,不稳定没保障。方檬反驳说:“一个监狱管犯人的工作,还挑别人。你儿子也不是什么好种,只配得上这样的女伢。”结果气得老头指着方檬鼻子大骂,看样子要是手里有把枪,他敢开枪崩了方檬。方檬不理他,拉着小汐,摔门而去。
从小到大,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老爸跟别人的老爸不一样,他幽默风趣又作风严谨,社交能力强,业务也是精干,可是到了50多了还没看清这“天命”,却被一个小案子给搞颓。想到这儿,方檬没什么情绪:“唉,的确是的,但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屋里老头前两年出了事,现在已经内退了,不管事了。再说,他是刑警侦缉这块的,不是交通警察,你要是驾校有事,可帮不了你。”
“误会误会,方管教哪里话,多个朋友多条路,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问候老爷子。”大头雷把话题扯开。
方檬笑了笑,想到大头雷没了老头,也没有这负担,于是轻描淡写地说:“有时候,我也挺羡慕你的。”
“怎么了?”大头雷愣住了,“我一个光棍社会人,有什么好羡慕的。”
方檬觉得既然话都说开了,他就问了下那个流传很久的监区八卦:“他们说你吃过人肉,还是雷震子转世,这是真的吗?”
大头雷笑了:“方管教,你不会真的相信吧,都是江湖弟兄乱传的。吃人肉,那是误会。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吧,在沅江边挖沙,被机器打的,当时左手拇指就断了。我右手捂住左手止血,一激动就把拇指含在嘴里,跑了去医院。一到急诊室,我一开口说话:‘医生,帮我。’嘴巴里的大拇指就弹了出去,掉到护士怀里,吓得那小护士‘哇’地就是一声叫。后来,缝好了,你看一点都不着痕迹。”
“你小子,也是狠角色。”方檬叹道。
“说到雷公转世,那更完全是开玩笑。你知道的,我姓雷嘛,从小没老头,周围大人就乱开玩笑,说我是雷公生的,老爸是雷震子。”
方檬又说:“当年你怎么放过了那挖你墙脚的小子?”
“你说我前妻的野老公[12]?”大头雷愣了一会儿,才明白方檬在说什么。
“对啊!”方檬斜乜着眼。
“你觉得我不像大度的人?”大头雷咧着嘴笑了,“也对,你不知道我前妻的老头是谁,当年只是个小官,现在是市委常委啦。留条后路,多只船嘛。”
“呵呵,有道理,”方檬笑了,“老哥,你真是哲学家。”
之后,两人又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才散。
再次见到大头雷师傅,竟然是在单位,这老小子“二进宫”了。
轮到方檬当班的时候,他找了个由头,单独把大头雷叫到一边,递给他一支烟,问起缘由来。
捏着烟,大头雷笑了:“还是方管教了解我,知道我爱抽这烟。”烟点着了,他才道出了经过,还是故意伤人罪,判了三年。
伤人的经过是这样的,大头雷的一个前女友怀孕了,人家有老公,本来这事和他无关,后来听说孩子生下来后,竟然也是有点大头。很多人七嘴八舌说起八卦来,一开始话传到大头雷那里,他先是哈哈一笑,然后停了下来。用大头雷的话来说,“我寻思着老太太过世的时候,一直耿耿于怀没抱到孙子,然后我一算日子,有可能哦。”
那大头雷前女友的老公听得多了,也是起疑,他老婆却一口咬定是他的。于是老公偷偷做了DNA检验,果然不是自己的种,把老婆狠揍了一顿,要离婚。
大头雷得了消息,吓了一跳:“不是他的,就是我的。”他哪受得了这个,当时带了人就揍了那男人一顿,直接把人送进了医院。
于是自己就又进了班房:“二进宫”。
“那小孩是你的不?”方檬问道。
“怎么不是我的?”大头雷瞪起眼睛,“跟我一个模子。”
“做了DNA?”
“做了。不做的话,哪敢打人?”大头雷笑了。
方檬正色:“那也不该打人。”
大头雷摸摸脑壳,连声说:“是是是,不过,这牢坐得值得。敢打我孩子的妈,老子还不搞死他。”说完,掐熄了烟头,看着方檬说:“我从小没见过我屋老头,我的孩子不能。”
听他说完,方檬也是怔住了:“都是为了女人,第一次为了你屋娘,第二次为了你孩子娘。”
大头雷摸着大脑壳,露出满嘴黄牙,笑了。
后来方檬才知道,大头雷是在他屋老头死了后,他娘才生下他的,他是遗腹子。他老娘日子过不下去,想把他送人,再改嫁。可是送了很多家,都带不好这个小鬼,他整天哇哇地哭,没吃饱哭,吃饱了也哭,像是打雷磨人的小雷公。终于他老娘下定决心,把他扔到河边,不要了。
几天后,她搭船回娘家,竟然在船老大的篷船里,瞅到这孩子,当时也是哇哇地哭。一看到这孩子,他老娘眼泪就下来了,跟船老板一问,果然时间地点都对得上,于是就认回了这孩子。后来,两个人再没分开过。直到去年去世前,他娘才给他讲了这个故事。
说完,老娘就咽了气。
大头雷倒地磕头,大喊一声:“娘我不怪你,你扔了我,下辈子,也是我的娘。”
之后,在单位再遇见大头雷,方檬问:“雷师傅,出去了想干什么?”
“报告管教,现在好好改造,回去好好工作,和婆娘好好过日子。”
听着这话,方檬觉得他更像是哲学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