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译后记
徐培
2017年7月于美国维吉尼亚州维也纳
最初得到《上帝与新物理学》英文版复印件并开始翻译是在1988年。将近30年过去,得知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又要出这本书的中文版新版,译者感觉恍如隔世,又仿佛是在做梦。
将近30年前出版的科普书,有什么必要再出新版?
在这个科技进步日新月异的时代,尤其是在这个互联网和移动通信发达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时代,30年前在很多人看来已经是遥远得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超远古时代。
那时候,电脑还没有普及,互联网还不发达,手机连影子也没有。乞讨者拿手机用二维码来收钱的事情更是连最离奇、最狂野的想象都想不到。对现在的许多成人和未成年人来说,没有手机(即可用来随时与他人通信的微型电脑)、不能随时上网与他人保持接触,这样的生活大概比遭囚禁或酷刑还难受。
从科技进步日新月异、令最狂野的想象都难以追上的意义上说,英籍物理学家保罗·戴维斯的《上帝与新物理学》(God and the New Physics)可以说是标准的超远古老书了。这书的英文版初版是1983年,距今已经34年。
然而,这几天再拿起这本按说是老得不行的书重读,居然依然觉得新鲜,新奇,新颖,新锐:
“有天地创生这回事吗?假如有,那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存在之谜最深奥,最难猜。大多数宗教都有涉及万物如何起始的说法,现代科学也有。在本书中,我将借助宇宙学的新近发现来猜测这创生之谜。本章讨论的就是宇宙总体的起源。有人用‘宇宙’(universe)这个词来表示太阳系或银河系。但我将按‘一切物理性的存在的东西’这一较为常规的意义使用‘宇宙’一词。我所说的宇宙是散布在一切星系之中、之间的一切物质,一切形式的能量,一切非物质的东西如黑洞、引力波以及一切延伸向无限(假如果真如此的话)的空间。有时,我将用‘世界’(world)来指上述的一切。
“任何声称对物质世界提供某种理解的思想体系都必定要对世界的起源说一些话。在最基本点上,有两种泾渭分明的说法。宇宙要么是一直存在着(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要么就有起始,多少有些突然地起始于过去某一特定的时刻。这两种说法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神学家、哲学家、科学家,而且这两种说法对普通人来说也明显地难以理解。”
这样的句子,这样论说,环环相扣,明白晓畅,读起来感觉如沐春风,犹如在科学的海岸漫步。天空的流云,微风的气味,海面的波浪,水天交接的地平线,岸边的植被和地貌都那么神奇,幽深又浩瀚的海洋本身更是神秘,令人不禁想一窥究竟。
在戴维斯的这本讨论宇宙学和精神的书中,这样的令人遐想和神往的句子和论说比比皆是。读着这样的文字,不禁想起德国大哲学家康德的名言:
“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所唤起的那种惊奇和敬畏就会越来越大地充溢我的心灵,这两种东西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笔者译)
戴维斯在《上帝与新物理学》一书中至少三次提到康德。他虽然没有引用上面这句康德名言,但他这本书所讲述的主题(新物理学对以前属于宗教的问题产生的影响)与康德遥相呼应。
当初从那位世界一流的天体物理学家那里得到这本书的原文,随手一翻,就立即被戴维斯的文笔流畅和优美吸引住了。戴维斯的文笔不仅精准严谨,而且富有文学色彩,不亚于任何优秀的散文家。于是,翻译他这些神采飞扬的文字也令译者的精神飞扬起来:
“这种全面和完全发展的人工智能是可能的,对这种说法有很多人提出反对意见。有一派推理认为,计算机是按照严格的理性逻辑方式工作的,因而必然是冷酷的、工于计算的、没心没肺没灵魂又没感情的自动装置。因为计算机的运行纯粹是自动的,所以,它就只能完成作为其操作者的人按程序输入到它里面的指令。没有哪台计算机会离开其操作者,变成一个自主的具有创造性的个体,能够爱、笑、哭叫,具有自由意志。计算机就像汽车一样,是其操纵者的奴隶。
“这种推理有一个问题,因为它也能推出适得其反的结果来。在神经(大脑细胞)层面上,人的大脑也像计算机一样是机械的,也受制于理性逻辑原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有举棋不定的感觉,我们照样会晕头转向,兴高采烈,烦闷无聊,不可理喻。”
以上两段话的英文原文是:
A number of arguments have been deployed against the claim that such full-blow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is possible. One line of reasoning is that computers, locked as they are in strictly rational, logical modes of operation, are inevitably cold, calculating, heartless, mindless, soulless, unemotional automata.Being purely automatic in operation, they will achieve only what has already been programmed into them by their human operators.No computer can take off and become a self-motivated creative individual, able to love, laugh, cry or exercise free will.It is no less a slave to its controllers than a motor car.
The trouble with this argument is that it can backfire. At the neural(brain cell)level, the human brain is equally mechanical and subject to rational principles, yet this does not prevent us from experiencing feelings of indecision, confusion, happiness, boredom and irrationality.(见原书p.78)
学过英文的读者在这里可以看到,原文写得多么畅快淋漓,生气虎虎,而且带有低调的幽默和调皮。读者还可以看到,译者在可能的情况下尽力追随原文,保持原文的句式,从而保持原文的节奏和语气。译者相信,好文章的文字之妙不但在于它说了什么,而且更在于它如何说。因此,翻译在可能的情况下必须尽力保持原文的句式和语气,即在可能的情况下尽力直译,以便使读者可以窥见原文之妙。
谢天谢地,戴维斯可谓寓教于乐、深入浅出的典范,其文字大都是这样清晰流畅,比较容易直译。
阅读和翻译这样的文字不但使译者感觉像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且也使译者得以细细地品味了优美的英文可以如何用浅易的语言来表达深邃的内容,译者因而也明显地感到受原文的影响,中文表达大有改进。
但有时候,戴维斯书中的英文原文虽然也非常清晰和流畅,直译出来却难以跟原文同样流畅或清晰。例如,原文有这样的一句引文:
Consciousness is not something we expect to be forced to recognize as the end-product of an argument about the behaviour of physical particles.(见原书p.84—85)
这句流畅的英文很难直译成同样流畅的中文。遇到这样的情况,为了确保读者的良好阅读体验同时又能清楚明了地传达原文的要旨,译者就只能变通,进行意译,将这一句话拆成两句:
“意识与物质粒子不同。对物质粒子的行为,我们可以争论出个不承认也不行的结果。但对意识,我们就不能指望有这样的争论结果。”(旧译)
“争论物质粒子的行为,结果争出意识来,意识可不是我们预期要被迫承认的东西。”(改译)
这里举出以上的直译和意译的例子无非是要显示,译者英文理解力和中文表达力虽然可以争议,可以改进,但也算说得过去,翻译态度还是算认真。
然而,译者也不得不承认一个明显的事实,这就是,现在的译文有太多的错误。关于翻译中的错误,已故的学者、作家和翻译家杨绛有一句名言,说是翻译中的错误如同猫狗身上的跳蚤,无论怎样仔细抓也抓不净。译者在这里要承认,自家的猫狗身上的跳蚤确实多。
有些错误是来自译者的无知、知识不足或一时糊涂(如,把“拼图/jigsaws”译成“钢丝锯”)。有些是来自理解偏差、误解或不到位(上面的旧译和改译的对比就可以作为一个例子)。有些则是抄写或排版过程中出现的错误(如,“小小的”变成了“小山的”,“最初的三分钟”变成了“量初的三分钟”)。还有些错误是不知在哪个环节脱漏了字(如,本应是“生命不是一种累加现象”,脱落了“不”字),或窜进了多余的字(如,“能量流在他身上并流进流出”,“并”字在这里是衍文)。
错误如此之多,有主观的原因,也有客观的原因。就客观原因而言,如今回头看30年前的翻译生产过程,那时的翻译工作者或一般的文字工作者没有电脑文字处理的辅助,确实很吃亏。
当时的文字工作者之所以常常吃力不讨好,主要是因为文稿没有可靠的复制手段,复制主要靠手抄,而手抄不但费力费时(电脑几秒钟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手抄要十天半月),而且手抄必定会造成更多的错误。这是版本学的一条铁律,跟万有引力使过熟的苹果必定坠落地面一样不可怀疑,不可逆转,不可避免。
现在电脑文字处理大普及,文稿复制过程会添加新错误的问题可以避免了。但已有的错误还是需要人来纠正,电脑是帮不上忙的。译者重读旧译,虽然已经尽力纠正了错漏,但肯定还是挂一漏万,因此十分希望有更多的读者认真阅读,指出更多的错漏,从而使译本更完善。
戴维斯这样的文字是令人爱不释手的好文字,充分展示了什么叫清晰的思想,清晰的表达,让读者不但可以学到科学知识、哲学知识,而且还能让读者学习如何写作。这样的文字应当有更为广泛和久远的流传,因而应当有更好的、好上加好的译本。
当然,30多年来,科学技术取得了令人叹为观止的长足进步,宇宙学研究也是一样。因此,戴维斯书中的一些说法需要更新。
例如,在戴维斯写书的时候,天体物理学/宇宙学学者们还只是大致估算宇宙的年龄在150亿年到200亿年之间,现在他们已经可以把宇宙的年龄精确到大约138亿年。
当时学者们还不能确定宇宙的膨胀是否在减速,宇宙是否有一天会收缩,会出现跟大爆炸相反的大崩塌,我们所在的太阳系届时可能会被压缩为一个篮球大小甚至更小,地球会变成一个乒乓球,甚至一粒芥末。现在得到的光学观测证据则表明,宇宙的膨胀没有减速,而是在继续加速。星系间的距离加速增大的一个结果是,再过几十亿年,天上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有了。2011年,索尔·珀尔马特、亚当·里斯以及布赖恩·施密特三位美国天体物理学家因发现宇宙膨胀加速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此外,更令人不得不惊叹的是,当年大部分天体物理学/宇宙学学者们还认为,氢与氦占宇宙物质的99%以上,现在大部分学者则认为,宇宙中90%以上的物质是目前还无法直接探测的“暗物质”(包括暗能量)。
虽然戴维斯这本书的某些说法需要更新,但就其总体上来说,就其非常有趣也非常重要的科学的本质、科学与宗教的关系等主题来说,这本书的观点依然是坚实的,而作者戴维斯的观点表达又是那么巧妙周全,深入浅出,令人感觉耳目一新,常看常新:
“人们常常会碰上这样的观点:科学的理论都是近似真正的实在。随着我们的知识进步,理论与现实也会更加吻合。这种看法认为大自然的‘真正的’规律埋藏在观察和实验的数据之中,带着灵感进行坚持不懈的研究就能把规律发掘出来;我们可以期望,到了将来的某一天,正确的规律将会被揭示出来,我们今日的教科书上的规律只是这些真正规律的可信然而却有缺陷的摹本。这在很多方面就是超引力理论所要达到的目标。超引力理论的支持者预期,他们将会发现一套方程式,将‘真正的’规律完整地体现出来。
“然而,并非所有的物理学家都认为谈论‘真理’是有意义的。按照这样的观点来看,物理学所研究的根本不是什么真理,而是一些模型,即一些能帮助我们以一种系统的方式把一个观察与另一个观察联系起来的模型。”
戴维斯所说的科学之为科学的这些道理好似都不难懂。然而,由于传统观念或由于未经自由辩论和深入思考的既成观念作梗,科学的观念,科学的思维其实不那么容易懂。
举一个常见的例子来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种说法在当今中国已经流行了40年,听上去看上去好像是很科学,但只要稍微思考分析一下,就会发现它很不科学。
例如,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一度被认为是真理,而这一度的真理无疑是出自实践(即实际的天象观察或观测,并非仅仅是想当然的闭门杜撰)。后来,太阳是宇宙的中心一度又被认为是真理,这再度的真理也是出自实践。尽管这再度的真理要比一度的真理的含金量要高一些甚至高许多,但现在的天体物理学/宇宙学学者乃至许多粗通科学知识的人都知道,太阳不是宇宙的中心,太阳系只是宇宙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而宇宙并没有一个中心。
天文学上经实践检验的真理被如此屡次证伪,而人类其他所有知识领域的诸多真理被屡次证伪的事情也大同小异。这也难怪。因为“真理”一词确实是有问题,因为它总是强硬地宣示或明显地暗示一锤定音的权威,不容置疑的正确,对它持怀疑态度不是旁门左道就是图谋不轨。
古往今来的诸多真理一个个、一次次地被证伪,无怪乎许多科学家或物理学家(以及越来越多的人文学科的学者)认为真理一词是陷阱,谈论真理是言不及义,是无意义的空谈。
科学家或尊重科学的人如此看待真理,并不是因为他们缺心少肺,缺乏价值观,或狂妄傲慢,要与真理为敌。恰恰相反,科学家对真理一词敬而远之是出于一种基于强烈的自我意识的谦卑,或曰出于一种基本的科学态度或科学的价值观,这就是承认我们纵然有令人惊异的科技进步,但我们对大自然依然所知甚少,因此需要总是保持好奇心,以新奇的眼光进行观察、提出假说、谋划并实行试验,尽力摒除成见验证假说,评估已有的知识。
在这方面,天体物理学/宇宙学在过去的30年里又给我们提供了十分具体和生动的事例。我们所知的宇宙中90%以上的物质是目前还无法直接探测的“暗物质”(包括暗能量),这一新知理应让我们对一切有关宇宙的终极真理的说法抱有恰如其分的怀疑和警惕。
实际上,在人类文明史上,“真理”所代表的常常是获得大多数人接受,或得到强力推销的成见、意见、偏见或宣传。而科学所追求的则是突破成见、偏见或宣传。或者说,科学所追求的不是泡影一样虚幻的真理,而是新发现、新知识,追求以新知更新旧知。
用戴维斯的话说就是:
“说到某个‘最终的’完美无缺的理论不可能再被改进,一些物理学家认为这种理论是无意义的。我们不能想象世上会有一幅完美无缺的图画,或一曲完美无缺的交响乐,同样,也不会有什么完美无缺不可改进的理论。
“科学的方法能够随着新的科学发现而变更,这正代表了科学的伟大力量之一。通过使自己立足于实用而不是真理,科学便将自己与宗教显著区别开来。”
戴维斯所描述的这种科学的思维、科学的价值观很是平易近人。然而,这种思维和价值观要想深入人心显然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而且,古往今来的历史尤其是中国的历史显示,这路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明显平坦起来。
从这个意义上说,戴维斯的《上帝与新物理学》一书以及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力图普及科学知识的《第一推动丛书》显然没有因科技的飞速进步而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