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汉魏时期的东北古城研究
第一节 大连汉代古城与汉辽东郡沓氏县、东沓县、沓津合考
一 沓氏县地望的文献记载与研究综述
两汉时期,辽东半岛南部地区主要为辽东郡下辖之沓氏县(沓县)、文县(汶县)管辖。文县地望尚存在营口大石桥市进步村汉城、盖州城关遗址与大连瓦房店市陈屯汉城之争,[1]但沓氏县位于今大连地区是毫无疑问的。
历史文献中关于沓氏县地望记载十分简略,《汉书·地理志》《后汉书·郡国志》皆载其为辽东郡下辖县治之一,然并未言其具体位置。朝鲜平壤对河乐浪郡遗址曾出土“沓丞之印”封泥。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十四云:“沓氏县,西南临海渚,谓之沓渚,泛海至辽沓渚,其登涉之所也。”这是关于沓氏县地望最早的明确记载。《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因袭《水经注》之说,云“辽东郡有沓氏县,西南临海渚”。“海渚”为海中小岛,即“沓渚”。《三国志》卷十四《魏书·蒋济传》载曹魏欲讨伐辽东公孙渊政权,公孙渊再度称臣孙吴,并向其求援。曹魏大臣蒋济在回答魏明帝的询问时说道:“然沓渚之间,去渊尚远,若大军相持,事不速决,则权之浅规,或能轻兵掩袭,未可测也。”《三国志》卷五十七《吴书·陆瑁传》云陆瑁上疏谏孙权,反对其亲征时曰:“且沓渚去渊,道里尚远,今到其岸,兵势三分,使强者进取,次当守船,又次运粮,行人虽多,难得悉用……”孙吴大军自江浙一带沿海出发,泛海而来,必然在辽东半岛最南端的大连一带沿海登陆,即沓氏县及其沿海一带。总之,“西南临海渚”即指沓氏县西南濒临大海,海中有岛屿。大连地区三面环海,如果从南方泛海至辽东半岛的海上交通路线及里程来看,大连地区登陆地点大致应在今旅顺口区羊头湾,向南绕过老铁山,向东沿黄海一线。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史地学家顾祖禹在其名著《读史方舆纪要》中云:“沓氏县在金州卫东南,汉县,属辽东郡,晋废。”杨宗翰等撰辑《盛京疆域考》载“沓氏,今金州厅东境”,金毓黻等人编修的《奉天通志》言“沓津、沓渚为吴军航海至辽登岸之地,自在金州无疑”。白鸟库吉主修《满洲历史地理》亦持相同观点。[2]金州卫、金州厅治所即今大连金州区主城区,有清以降学者均将沓氏县地望锁定在金州以东地区,其方位大致在今大连湾北岸至大李家街道青云河入海口沿海地带。顾氏之说,不仅过于晚近,且对沓氏县地望的记载亦与南方移民泛海登陆的最近路线有所出入。杨宗翰、金毓等学者均沿袭顾氏之说。因此,对于晚近的相关文献记载的使用应慎之又慎,并进行合理甄别。
关于沓氏县地望的探索,清代即已开始,中日学者也多有研究。揆诸学术界研究成果,主要存在如下诸说:
其一,辽阳说。该说见于《嘉庆重修大清一统志》。是书《奉天府表》将沓氏县列入“辽阳州”建制沿革中。是书卷六十《奉天府二·古迹》云:“沓氏古城。在辽阳州界,汉置县,属辽东郡,后汉因之。”该说法过于靠北,远离山东居民登陆地,显然难以成立。
其二,旅顺牧羊城。1928年,日本东亚考古学会和关东厅博物馆共同组织了对牧羊城的发掘,参与发掘的考古学家有京都大学滨田耕作博士,助手水野清一、岛田贞彦;东京帝国大学原田淑人博士,助手八番一郎;关东厅博物馆主事内藤宽等。最终出版了著名的考古报告——《牧羊城》。原田淑人等学者首次提出牧羊城为汉代沓氏县的看法。
考古学家安志敏是沓氏县牧羊城说的代表性学者。他认为:“沓氏县为辽东门户,通过海路与中原交往密切,‘河阳令印’‘武库中丞’便是有力证据。牧羊城当为县治所在,可能战国晚期以来已成为统治的中心。尹家村一带既有汉墓分布,附近的大坞崖遗址又可能是汉代的聚落遗址,这里显然经过长期的发展。”[3]安先生对牧羊城作为“辽东门户”“经过长期发展”的定位显然十分准确,令人较为信服。但多数学者以牧羊城规模较小、周边墓葬多为中小型墓葬为由,认为其应系汉代辽南地区的一座海防城堡要塞性质的古城。事实上,这完全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想当然。牧羊城无论地理位置、形制与规模、出土遗物等都完全具备作为县一级城市的条件。笔者将在下文予以详细阐述。
其三,大连开发区大岭屯汉城。该城位于大连开发区大李家街道大岭屯东北、小宋屯以北的青云河左岸台地上。1932—1933年,日本学者三宅俊成两次对大岭屯汉城进行发掘,出土了石斧、石刀等石器,夹砂褐陶片、筒瓦、板瓦、半瓦当等陶质遗物,还有铜镞、带钩、铁斧等铜铁制品,以及燕国刀币、新莽货泉古代货币,[4]可知该城始建于战国,两汉沿用。他认为,大岭屯汉城符合“西南临海渚”的地理方位,应为汉代沓氏县。但事实上,大岭屯汉城位于今大连开发区大李家街道青云河入海口附近,东南濒临黄海,即使黄海海面上升淹没青云河入海口,大岭屯汉城也难以形成“西南临海渚”的地理景观,除非海水将今大岭底村以下的青云河流域全部淹没。三宅俊成的依据令人疑惑。
其四,大连开发区董家沟汉城。该城址位于大连开发区董家沟街道小董家沟屯,卧龙河(即董家沟河)右岸近海台地上,今董家沟植物园、福泉小区即位于该台地之上。今董家沟街道尚有城南村等地名,即因地处董家沟汉城之南而得名。据金州考古调查资料可知,城址原存在城墙,城内曾出土五铢钱、汉代铁器等。由于城址遗迹现已难寻,故其形制及规模不甚清楚。董家沟汉城周边分布有大量汉代土圹贝壳墓和砖室墓,是辽东半岛黄海沿岸汉墓最密集的地区。该说系日本人侵占时期南金书院总教习岩间德也在《汉沓氏县考》中所提。[5]董家沟汉城濒临之小窑湾并不存在岛屿,不符合“临海渚”的记载。
其五,普兰店张店汉城。该说系目前关于沓氏县地望的主流观点,为多数学者所认可。张店汉城位于大连市普兰店花儿山乡张店村,坐落在平安河和鞍子河注入渤海的三角洲上。张店汉城是辽南大连地区规模最大的汉代古城,亦是辽东地区规模最大的汉代古城之一,为夯筑土城,分大小两座,大城南北长约340米,东西宽约240米;小城东西长约140米,南北宽约113米。大城居北,地势较低;小城居南,小城较大城地势较高。城墙为土石修筑。城址内现为农田,其轮廓和规模已模糊难辨,但城址内还可随意捡到汉代砖瓦残件。考古工作者曾在城址内及其附近发现了战国至汉代的大量珍贵遗物,如“千秋万岁”瓦当、绳纹大瓦、“临秽丞印”封泥、铜镞、铜带钩、铁农具、五铢钱、货泉等珍贵遗物,在城址东南部1.5公里处的南海甸子还出土了著名的马蹄金。“千秋万岁”瓦当是较高等级城址的标志之一,只有郡县级别的城池才具备装饰“千秋万岁”瓦当的级别。马蹄金的出土则进一步佐证了该城的等级。《汉书·武帝纪》云:“诏曰:‘有司议曰,往者朕郊见上帝,西登陇首,获白麟以馈宗庙,渥洼水出天马,泰山见黄金,宜改故名。今更黄金为麟趾褭蹏以协瑞焉。”“褭蹏”即马蹄金,可知其系皇帝祝祷封赏的宝物。马蹄金出土于张店汉城南郊,足见该城曾与中原发生过非同一般的联系。马蹄金现已为旅顺博物馆镇馆之宝。在张店古城周边地区,城北的姜屯汉墓与邻近的驿城堡乔屯、陈茔等墓地共同构成了张店古城汉代墓葬群,这是迄今所发现的东北南部地区最大的汉代墓地。刘俊勇的观点最具代表性,他认为:从规模上看,辽南地区汉城以张店者为特大,堪为大县治所;从文献上看,符合“西南临海渚”的记载;从地理位置上看,沓氏作为辽南第一大县,正处于辽东郡治襄平至今旅顺的交通要道上。[6]张店汉城为辽东地区规模较大城址,又有大、小二城同城分立的复杂建制。城址及附近墓葬中出土的遗物之精美、等级之高,已远远超出了县一级的行政级别,而应具备非同一般的行政意义。不仅如此,从地理空间和海上交通的角度来说,自山东半岛泛海而来的移民不可能绕过辽东半岛最南端深入渤海,舍近求远而至今张店汉城附近的普兰店湾一带登陆。
其六,甘井子区营城子说。大连甘井子区营城子镇系大连地区最重要的汉墓分布区之一,汉墓群在营城子地区的旅大铁路两侧延绵近10公里,据估算当数以千计。数目如此庞大的汉墓附近应存在城址遗存。笔者曾在2005年认为:“如果在营城子附近发现汉代城址的话,可能就是辽东郡所辖的汉代的汶、沓氏两县的治所之一。”[7]遗憾的是,当时在营城子地区始终未能发现汉代古城遗迹。近年文家屯的考古成果为寻找营城子汉城提供了极为珍贵的线索。
二 沓氏县地望与沓津考
关于“沓氏县”地名的含义,历来说法众多:其一说,沓为姓氏,山东原有沓氏大户,后因战乱迁居辽东半岛,重建沓氏县;其二说,《说文》云“沓,语多沓沓也”,引申为重叠之意,故沓氏县有山东移民纷至沓来之意;其三说,《汉书·地理志》应邵注云:“沓氏,水也。”故沓氏县源于“沓水”。有学者在考订普兰店张店汉城为沓氏县治的基础上,认为其临近之沙河即为“沓水”。[8]“沓氏”之意当为移民沿山东半岛与辽东半岛之间的岛链,渡海纷至沓来,并筑城于沿海登陆地带,故应邵云“沓氏,水也”,实为临海之意。
由此可知,沓氏县治所应位于距离山东半岛最近、辽东半岛最南端的沿海登陆地点。结合上文历史文献中对沓氏县“西南临海渚”记载的解析,沓氏县当位于今大连旅顺口区牧羊城。牧羊城又称木羊城,为辽东半岛最南端的一座战国至汉代古城,也是沓氏县境内最重要的海港城市,有学者称之“辽东半岛第一城”。[9]牧羊城位于旅顺口区铁山街道刁家村西南、刘家村东南的一处台地上,西南距渤海东海岸约500米,附近有多个砣头半岛深入海中,形成多个天然港湾,其中以羊头湾港口条件最佳。该城东依老铁山、将军山,交通区位优势突出,不仅是最靠近山东半岛及今京津地区的辽东海港城市,同时也是由海路转为陆路、进而通往辽东半岛腹地的海陆交通枢纽和战略要冲。该城地势较高,居高临下,既能够免遭海水侵蚀及陆上水患,还能有效管控海面情况,具备军事侦察能力及沿海防御能力。城址呈长方形,东西宽98米,南北长133米,城墙为夯土筑成,墙基用石块垒砌,现残高2—3米,残长10余米。孙宝田《旅大文献征存》卷二《选举、名胜古迹》云:“木羊城:《盛京通志》云:在宁海县城西南一百五十里,周围二百五十步,一门。”[10]牧羊城内曾出土战国时期燕国刀币、明字圜钱、灰陶器和汉代半两、五铢、大泉五十等货币,以及铜带钩、铁农具等遗物。值得注意的是,牧羊城还出土了“河阳令印”和“武库中丞”封泥。河阳县为汉代所置,魏晋沿用。《汉书·地理志》云河内郡“县十八:……河阳,莽曰河亭”。故址在今河南焦作孟州市槐树乡桑洼村。“武库中丞”则为汉朝中央政府掌管“武库”的官职。《汉书·高帝纪》云:“萧何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大仓。”武库修建于汉高祖七年(前200),吕后时改库名曰灵金藏。汉惠帝时以此库藏禁兵器,名曰灵金内府。武库遗址在今西安汉长安城遗址大刘寨村东面高地上,地处汉长安城中南部,东临安门大街。20世纪70年代,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汉城工作队对武库遗址进行了勘探和发掘,基本搞清了汉代武库的形制及规模。[11]来自汉朝首都及中原县治的封泥在牧羊城被发现,表明该城与中原存在明确的行政往来,也凸显了该城在汉代大连地区扮演着对外交往的重要角色。在牧羊城出土的建筑遗物中,以“乐央”半瓦当最具特色,其上绘有树木纹图案,“似受到齐故城树木纹瓦当影响”。[12]牧羊城作为与齐地相距最近的辽东半岛汉代古城,显然是来自中原的移民渡海至辽东半岛后最近的登陆地点,必然最先受到山东半岛文化的影响。
牧羊城附近的刘家村、刁家村、尹家村、于家村等地分布着密集的西汉贝墓、瓮棺墓、砖室墓群,还发现了鲁家村汉代铜器窖藏[13]、大坞崖汉代聚落遗址。[14]大坞崖遗址位于尹家村西南,面积约2万平方米。遗址中绳纹瓦、筒瓦、陶器残片随处可见,附近还发现一口古井。[15]牧羊城旁的于家村老船坞港及其以北、羊头湾沿岸的羊头洼港是辽东半岛重要的出海港口,也是山东移民登陆的最佳地点。尤为值得注意的是,牧羊城北约10公里处的江西镇大潘家村也坐落着一座汉代古城。第二次文物普查资料显示该城为长方形,东西长约160米,南北宽90米,文化层厚约1.3米。现已破坏严重,难以辨识,仅残存一段城墙。早在20世纪30年代,这一带就曾发现西汉贝墓和东汉砖室墓。1992年3—4月,大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旅顺博物馆等组成考古队,对基建工程水库淹没区内的大潘家村新石器时代遗址进行发掘的同时,清理了三座打破新石器时代文化层的西汉墓葬。[16]两城距离较近,互呈拱卫之势,应存在密切联系。大潘家汉城很可能作为牧羊城的卫星城存在。这表明,牧羊城并非独立存在的一座沿海孤城,而是集城市群、海港群、聚落、墓葬等多位一体的综合性沿海城市。
牧羊城始建于战国,西汉时期逐渐繁荣,东汉时期废弃,表明牧羊城人群在东汉时期发生过人口流动,沓氏县治所也发生了迁徙。牧羊城的变迁在其附近的汉墓中也存在年代学上的反映。原田淑人于1928年曾在刁家村附近清理过7座西汉贝墓,但多已残破。1976年10月,大连考古工作者先后发掘了尹家村南河土圹墓1座(旅尹M762)、瓦棺墓3座(旅尹M761、旅尹M763、旅尹M764),刁家村贝墓2座(旅刁M761、旅刁M762)。上述诸墓开口均在西汉文化层,旅尹M761、旅尹M763、旅尹M764均出土了西汉半两铜钱;旅尹M762陶器组合仅有壶、盆两种,不见战国竹节柄陶豆,其年代均应在西汉前期。旅刁M761、旅刁M762系牧羊城地区迄今所见最完整的贝墓,特别是旅刁M762二室西壁和底部均用锥螺铺筑,葬式独特,其年代在西汉中期稍早。[17]根据考古发掘和调查可知,牧羊城附近汉墓多为西汉时期,这无疑与牧羊城的兴废是一致的。
沓氏县境内的港口称“沓津”。“沓津”一词见于《三国志》卷八《魏书·公孙度传》:“贼众本号万人,舒、综伺察,可七八千人,到沓津。”津者,渡口也。沓氏县辖境广阔,海岸线漫长曲折,多优良港湾,如大连湾、大窑湾、小窑湾、羊头湾、金州湾、普兰店湾等。又有鞍子河、碧流河、登沙河、青云河、卧龙河、青泥洼河等多条河流注入黄、渤二海,形成海陆通衢的海口三角洲。因此,沓氏县境内渡口必然不止一处。但文献中又特别记载了七八千“贼众”至“沓津”登陆,表明该地绝非一普通海港,应是沓氏县境内一处重要的沿海港口和要塞。牧羊城附近的于家村老船坞港,及其向北扩展至羊头湾沿岸的羊头洼港背风浪小、港阔水深,是辽东半岛重要的出海天然良港,当为沓氏县辖境内最重要的一座“沓津”。羊头洼港位于辽东半岛最南端的渤海湾湾口地带,正南6海里即为黄、渤二海分界线,南约3.5公里为老铁山国际航道。羊头洼港位于长嘴子和大羊头之间,口宽4.6公里,纵深3公里,港阔4公里,水深20米等深线从湾口通过,10米等深线距岸1.2公里。湾内呈“3”字形,北部称羊头洼,南部称杨家套。在第二次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中,英军、日军、俄军均曾侵入羊头洼。[18]羊头洼港现已建成供烟大铁路轮渡停靠的旅顺新港。有学者研究认为,晋代马石津最早并不在今黄金山下的旅顺口,而应位于于家村老船坞。“到了唐朝以后,随着海运的发展和船只加大,已可以经得住风浪急流了,从山东登州来辽东的航船也随之逐渐移至马石山(今老铁山)之东,在都里镇(旅顺口)登陆。”[19]该说法有一定合理性。事实上,晋代马石津很可能正是沿用了汉代“沓津”即牧羊城附近的于家村老船坞至羊头洼沿海一线的港口。
三 东沓县地望新考
曹魏时期,割据辽东的公孙氏政权与曹魏大军屡次发生交战,曹魏大军纵兵屠掠辽东城,并强迁辽东军民南迁入中原。孙吴大军亦趁机掳掠人口。战争与杀掠使辽东半岛生产力遭受严重破坏。同时,两汉时期发达的城市农耕文明和稠密的人口过度消耗了辽东半岛的淡水、动植物资源,导致自然生态的恶化,因而汉族人口也纷纷渡海南下山东半岛。《三国志》卷四《魏书·少帝纪》载:景初三年(239)“夏六月,以辽东东沓县吏民渡海居齐郡界,以故纵城为新沓县以居徙民”。可知当时的东沓县吏民大批离开辽南之地,山东齐地设新沓县予以安置移民。关于“东沓县”的情况,文献中自此再无相关记载。《读史方舆纪要》云“魏景初三年以辽东沓县吏民渡海居齐郡界”,仍以“沓县”称之,而未用“东沓县”。清代顾祖禹显然混淆了沓氏县与东沓县。以沓氏县故址即旅顺牧羊城为基点,向东寻找,东沓县应为牧羊城东北方向的今甘井子区营城子汉城。
大连甘井子区营城子地区系大连地区乃至整个东北地区最重要的汉墓分布区之一,汉墓群在营城子地区的旅大铁路两侧延绵近10公里。早年日本人发掘的沙岗子2号墓墓壁上绘有东汉“羽化升仙”壁画。壁画下部内容为生者祭奠刚刚逝去的墓主人,祭祀案几上放置盛供品的器皿,案几前有三人,分别呈俯身叩首、下跪行礼、站立祈祷三种不同的祭奠姿态。壁画上部内容则是死者“羽化升仙”的场面,墓主人身材魁梧,头戴长冠,身着长袍,腰间佩剑,徐徐前行。后随一仙童,捧案伫立。仙童身后有一腾龙似在游动。墓主人前由一宽袍大袖的长者引导,长者头戴方巾,手执蒲扇。其身后为一手舞足蹈的仙人做欢迎状,仙人腾云驾雾,手执仙草,身旁有祥云环绕,仙鹤展翅翱翔。整个画面采用黑色线条勾勒,除人间伫立老者长袍涂黑外,其余未加他色填涂,画面布局采用大量留白,生动简洁,层次清晰,人物和动物形象栩栩如生,艺术价值极高,反映了汉代追求超世升仙、长生不老、灵魂不灭、通神求仙的时代精神和文化风貌。[20]从2003年开始,大连文物考古工作者对营城子汉墓进行了长达7年的抢救性考古发掘工作,共发现墓葬200多座,出土文物3200多件。截至目前,营城子地区尚有大量汉墓未被发现和清理。其中第76号东汉墓出土了金质联珠十龙纹带銙、青铜承旋、兽钮铜印、玉剑璏等品级较高的珍贵文物。营城子汉墓群中还出土了“公孙訢印”“文胜之印”“宋郯信印”等私人印绶。如此密集的汉墓群表明该地区在汉代有大量人口聚居,其附近应该存在城址,因此笔者曾在2005年提出:“如果在营城子附近发现汉代城址的话,可能就是辽东郡所辖的汉代的汶、沓氏两县的治所之一。”“营城子汉代墓地的周边可能存在着汉代重要的城市居民生活区。因此,开展在营城子地区寻找汉代的城市聚落,这是城史纪元研究中的重要课题。”[21]遗憾的是,当时在营城子地区始终未能发现汉代古城遗迹。据张翠敏等撰文:“根据汉墓分布状况分析,现营城子村和牧城驿明城址下推测可能是营城子城址。牧城驿明城周围尚存五个巨型明代烽火台,烽火台内有汉瓦和花纹砖,有可能存在汉代烽火台。营城子村东曾发现汉代遗址和窑址。”[22]该说法也始终未能得到考古学上明确的证实。但令人欣喜的是,2014年8月,大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营城子镇西北文家屯遗址附近发现了绳纹板瓦、筒瓦、绳纹砖、陶器等典型的汉代遗物,特别是发现了10余米长的夯土遗迹。[23]这一发现可谓近年来大连地区汉代考古的重大发现,印证了笔者在10年前提出的营城子地区可能存在汉代古城的观点。但营城子汉代古城究竟位于文家屯还是牧城驿,尚有待进一步考古发掘和探索。
关于东沓县建置的情况,历史文献中没有任何记载。据笔者实地调查,牧羊城虽区位优势突出,但附近缺乏流量较大的河流,淡水资源匮乏。设置东沓县的原因很可能在于沓氏县人口的大量集聚,致使牧羊城难以承受更多移民带来的人口和环境压力。汉朝政府遂于沓氏县以东设置了新的县一级行政单位,对沓氏县即牧羊城的部分移民予以侨置。但新县治治所的选址不应距离牧羊城过于遥远。营城子地区易于农耕、濒临渤海营城子湾和金州湾、海陆交通便捷,优越的自然地理环境使其成为东沓县治所的最佳选择。这也就解释了营城子地区为何会存在数量庞大的汉墓。营城子地区发现的大量东汉砖室墓也从年代学上为营城子汉代古城可能建置的年代提供了重要佐证。
最后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尽管营城子地区汉墓密集,其中不乏如76号东汉墓、农科院单室砖室墓、沙岗子2号壁画墓等高级别墓葬,且与牧羊城距离较近、存在古城遗存,但尚不能完全排除同位于牧羊城东北、黄海沿岸的今大连开发区董家沟汉城或大李家大岭屯汉城作为东沓县的可能性。特别是辽东半岛黄海沿岸唯有董家沟地区汉墓数量最为密集,并向东延伸至大李家街道大岭屯汉城附近。但自此继续向东直经庄河至东港,汉墓数量却迅速减少。上述现象绝非偶然。大量汉墓的发现从侧面证实了今董家沟至大岭屯一带在当时为大连地区黄海沿岸最大的人口聚集区,具备县级古城的条件。如若此说成立,这也就解释了清人顾祖禹等将实为东沓县的所谓“沓氏县”定位在“金州卫东南”或“金州厅东境”的记载。
图3-1 辽东半岛地区部份汉代古城分布
结语
辽东郡下辖沓氏县系汉代辽东半岛南部地区政治、经济、文化和交通中心,今大连地区曾因沓氏县的建置而出现繁荣的城市文明。在大连地区现存汉代古城中,旅顺牧羊城系辽东半岛距离山东半岛最近的海陆交通枢纽城市,且符合文献中“西南临海渚”的记载,城址出土遗物已充分证明了其与中原地区通过海路存在密切的行政、经贸与文化往来,同时也是一座职能多元化、城市发展布局多样化的辽东沿海城市。随着牧羊城人口迅速膨胀,沓氏县迁址于牧羊城东北的今甘井子区营城子,是为东沓县。牧羊城附近的于家村老船坞港向北延展至羊头洼港,则为沓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