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光明的太阳
阳光、空气和水,是生命存活的三大要素,其中占首位的便是阳光。
人们生活在地球上,黑夜白天轮转。呼吸的是空气,补充的是水分,以为这是很自然的事,甚至感觉不到这三大要素与我们生死攸关。特别是阳光,只有到了地球两极的冰天雪地中,才懂得阳光是那么重要,没有它就活不成。我个人曾经历过一次靠阳光度过严寒冬季的体验,留下的印象刻骨铭心。不过,地点不是在南极或北极,而是在地球第三极——青藏高原的拉萨城。
拉萨,世界上日照时间最长,光照强度最大的城市之一。每天都有灿烂的阳光,即使刮风下雨,一朵乌云飞来下一泼雨雪,马上又是明晃晃的太阳。有时一个苍穹下,这边下雨那边出太阳。要是夏秋季节,空中就会升起一道绚丽的彩虹,一头扎在拉萨河里,一头拱上天际,尾巴甩过南山,停留多时才散去。藏族群众说,这是蛟龙在拉萨河里喝水。这种奇观拉萨人见惯不惊,而初来乍到者,会诧异得闭不拢嘴。
从“蜀犬吠日”的成都平原来到拉萨,首先感到的便是强烈的阳光让人难以睁眼。拉萨的阳光究竟有多厉害?说具体点,能把蜡烛晒化,能在一刻钟内晒干一件衣裳,能在半天之内晒脱你一层皮……根据日光特强的自然环境,高原居民的住房一般都背坡面南,利用充分的阳光取暖。拉萨河谷平原本是农区,燃料十分匮乏,从牧区长途驮运来的牛粪、豆腐卖成肉价钱,曾经涨到十个大洋两毛袋。一般人家也就是烧水打壶酥油茶,煨在羊粪火钵里吃一天。只要太阳一出来,面南的房屋便十分温暖,白天是不会感觉冷的,所以,因地制宜的藏式建筑有其科学性的一面。
那时正值1951年冬季,进藏人民解放军经过近两千多公里艰苦卓绝的强行军后,于当年10月28日到达拉萨。当时公路只通到甘孜的海子山,物资给养全靠牦牛运输,这对于前方上万人的大部队,犹如杯水车薪,难以济事,以致在进藏途中刚过昌都解放军就开始饿肚子了,每人每天的口粮减到半斤。高原海拔高缺氧,又都是大山,负重行军体力消耗极大,一路饥寒交迫,全靠坚强的信念和对党对人民的无限忠诚,才坚持走到拉萨。当时我的全部家当就剩下一方油布、一张布单、一床两斤棉被、一件数千里行军磨掉毛的小皮袄、一套呢军装、一条夹裤和两张裹脚布以及一双磨平了底的胶鞋。战友们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大家挤在地铺上打通腿。这点装备能抵御严冬零下二三十度的酷寒吗?生存受到严重威胁。
那时节,每个夜晚狂风彻夜怒吼,撕扯着无处不见的经幡劈啪作响,卷起豆大的沙石沙啦啦砸在门窗上,白杨枝头刮翻窝的乌鸦呱呱惊叫,墙外野狗群因寒冷争挤而呜呜哀吠。屋内桶里的水、壶里的茶、瓶里的墨水都冻成了冰疙瘩。如果忘记把剩茶倒掉,就会结冻膨胀而使搪瓷茶缸爆裂开来。空气似乎也冻凝固了,机体为珍惜热量抑制了鼾声。我蜷缩在一张纸一样的薄棉被下,睫毛冻结粘在一起,被头冻成一张梆硬的板枷。真担心无孔不入的酷寒会把我弄成实心冰棍,明天早上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是,当白昼来到,风魔立即偃旗息鼓,火红的太阳从东山顶上探出脸来时,天地倏然一片光明,温暖重新回到人间。被昨夜狂风涂抹得灰头土脸的大地,顿时妖娆毕露,大放异彩。所有寺庙的金顶、金幢、金瓶等一齐放射出炫目的光辉。重重楼房的玻璃窗上都闪烁着个金太阳。紫的红柳、白的粉墙、黑的窗框、红的藏族妇女的衣裳,衬托着湛蓝的晴空,真像童话世界里的景象。
这时,我们便忙着拿被子到外面晒,只消晒到午后起风前,棉絮就能像新弹的一样膨得老高,直到晚上都还是暖的。我们晒着太阳开会学习,排练演出,劳动生活,做应该做的事。到了开饭时间,同志们便欢呼着捧起饭碗,坐到南墙根下,一面尽情享受太阳公公的慷慨赐予——那来自太空微微拂动的光和热,一面大口吞吃碗里的“饭”,觉得非常惬意。所谓“饭”,不过是寺庙卖给我们的陈年马料黑豌豆,泡涨了煮熟搁点盐当饭吃,还有很重的霉臭味,吃下去反胃、胀肚、拉稀。那滋味现在也许不能想象,可当时饿急了觉得有那个果腹挺不错了。融融的阳光驱尽入侵的寒气,暖洋洋地让人觉得浑身舒坦,晒久了还会出一身汗。每当这会儿,文工团年纪最小的小鬼头,就会调皮地高唱起自编的太阳颂歌:“解放军来晒太阳,晒得那全身暖呀嘛暖洋洋,只因为拉萨好太阳……”一面把系住破军皮袄的草绳松开,伸开两腿在阳光下打起盹来。
我们除了日常工作,还要做很多活,如打柴,先是在城外拾树枝,可林卡(林卡:藏语园林)都是有主的,拾的难以为炊。后来上级向噶厦政府交涉,花钱购买一些柴火,但都是生柴,需要现砍运回城,而且路很远。我们顶着烈日去扛柴火,来回要走十多公里。柴火有杂木枝和刺柴,杂木好扛不好烧;刺柴上有很多八九分长的刺,好烧不好扛,扛一次刺柴总要从身上挑出好几根刺。我们上午去扛一趟,下午去扛一趟,脸被晒得又红又肿,过几天就能揭下一层皮,就像蛇蜕皮。那段时间我们的面容跟当地人差不多。
星期日照例只休息半天,做完清洁卫生,大家便拿起脏衣裳和一块肥皂,穿过军司令部大院,到拉萨河边洗衣裳。石堤的阴影下结着厚冰,向阳岸却温暖舒适。河水冰冷彻骨,扎得指尖生疼,不过一会儿就麻木得没知觉了。碧绿透明的河水从指尖滑过,漾起一圈圈涟漪,把岸柳青杨的倒影拉得弯弯曲曲,把光华四射的太阳扯成万点金光,洒得满河都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河流,碧蓝碧蓝清澈见底,连在河底白沙上的群群裸鲤都看得清清楚楚。衣裳洗好后,就晒在岸边灌木丛上,洗一件晒一件。为了预防长虱子,女同志们打开长辫在冰凉的河水中洗起头来,晶莹的水珠冲开雪堆似的肥皂沫,从黑头发上滚落下来,打着漩儿顺水流走。洗完头坐到静水堤边,把河面当镜子,梳理起长发来。阳光给我们的黑发搽上亮光光的头油,在我们脸上开出鲜花,于是,女孩们一个个成了出水芙蓉。
刮风了,风魔想抢走晾晒的衣裳,大家急忙去追,笑着闹着,把晒干的衣裳叠好打成包挎在肩上,绕过拉萨河堤走到孜仲林卡,再经琉璃桥穿过市区一角回到营房,一路高歌:“看那大军浩浩荡荡向前进,进军西藏,巩固国防……”战友们大多是二十啷当的年轻人,风华正茂,而我那时十五岁。生活越是艰苦,大家的情绪越是高昂,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信念,那便是我们多吃一份苦,就能为全人类的解放贡献一份力量。花一样的年华充满火一样的激情。
和平解放初期的拉萨,虽然光明的太阳已照到了西藏,但在阴暗角落里,也有人在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农奴主阶级中的反动分子哪甘心拱手让出政权,他们口头承认“十七条协议”,背后却千方百计加以破坏,企图做垂死挣扎。他们组织“伪人民会议”,公开煽动分裂,上蹿下跳阴谋赶走共产党解放军,气焰十分嚣张。我军遵守党的民族政策和群众纪律,同广大藏族人民鱼水情深,不管走到哪里,老百姓见了我们都会跷起大拇指夸赞:“金珠玛米亚古都!”我们用实际行动做群众工作,向广大藏族人民表明,金珠玛米是人民的军队,是为藏族人民谋利益而来的。我们处处做好事,就能在宣传党的民族政策、教育争取广大藏族人民方面起大作用。可以自豪地说,十八军首批进藏官兵,个个都是好样的。
1952年藏历新年,文工团受命去给达赖喇嘛拜年。他冬天住在布达拉宫里。这所宫殿修建于平地凸起的红山之上,由历代达赖维修增建,已达到十三层,据说有九百九十九个房间。内有好几位达赖的灵塔,塔上的金顶金幢金瓶之类,全用黄金包裹,阳光下金光灿灿灼人眼目。从墨竹工卡进入拉萨河谷,几十里外便能看见这座巍峨雄伟、金碧辉煌的建筑。布达拉宫的红宫是达赖办公的地方,白宫是他生活起居的地方。我们第一次来,感觉很神秘。进入两米厚的围墙,沿着石阶往上爬,拐了几个弯,到达白宫东大门,由此进去,便是一个四合院落,周围是两层楼,正中便是达赖的寝宫了。寝宫有四五层楼高,达赖喇嘛住在最上层的东南角上。
就在藏历新年过后传大召期间,叛乱组织利用拉萨市的治安要交三大寺铁棒喇嘛掌管,社会秩序极为混乱之机,勾结农奴主反动分子,打着“伪人民会议”招牌,又是请愿又是上书,企图撕毁“十七条协议”,赶走解放军。他们横刀走马招摇过市,杀人抢掠无恶不作。叛乱分子先是企图切断我军口粮供给,妄想饿走解放军。但他们错了,我军针锋相对地提出了开荒屯田、长期建藏的方针,还开办了藏语文学校,号召全军学习藏语藏文,安下心扎下根,永远守卫祖国边疆。同时党领导下的全国人民也给了我们有力的支援,公路正加速修筑,各种物资通过牦牛运输正源源抵达。当时西藏上层爱国人士也伸出了援助之手,如阿沛·阿旺晋美就敞开在工布江达的庄园大门,把粮食卖给我们,并在多方面给予大力帮助。加上我军紧急动员,开赴罗布林卡南面河滩地上开荒生产,以表明我军扎根西藏长期建藏的决心,叛乱分子企图饿走解放军的阴谋破产了。但叛乱分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干脆扯下各种遮羞布,想发动一场武装叛乱。
记得那是藏历年刚过,我们奉命到西郊去开荒,那个地方后来被命名为“八一农场”和“七一农场”。我们顶着料峭的春寒,白天在冻得铁板似的硬石地上开荒地、修引水渠,夜晚听时势报告和战斗动员,得悉噶厦政府已调集兵力到拉萨,意欲围困我军区工委首脑机关。当时我们在拉萨的兵力只有一个警卫营,一个炮兵营。警卫营要保卫首长,各单位就只有武装起来自保了。我们的政策是决不打第一枪,一旦敌人打响第一枪,就坚决反击。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下,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往境外撤退。武器干粮都发下来了。那段时间有几天特别紧张,上级下达了一级战备命令,也就是进入阵地,晚上不准脱衣服、解背包,携带全部武器装备。文工团的男同志基本上每人都配备了卡宾枪,按人头发一袋糌粑,准备一旦撤退时于途中食用。文工团女同志多,白天在警戒线内开荒,晚上集中到一顶存放种子的大帐篷里,布置好岗哨后,和衣倒在粮垛上打盹。虽然形势紧迫,军首长仍然胸有成竹、谈笑风生。特别是谭二号,不顾安危往返于司令部和生产地之间,路断时靠牛皮船来作交通,回来后便给我们作报告,勉励大家不要怕,一定要把开荒生产和准备打仗两项任务坚持到底。军首长大无畏的气概极大地鼓舞了部队的士气,大家都坚定信心,严阵以待。我既紧张又有点兴奋,作为文艺兵还没有参加过真正的战斗,思忖着退到境外我不怕,可会是啥个光景?那阵子拉萨的空气,紧张得像个大火药桶,只消一丝火星就会爆发一场大战。
驻扎太昭的一五五团闻听军首长在拉萨被叛乱分子围困,战士们义愤填膺,五天五夜不停地强行军,翻过怒马岭赶到离拉萨十五公里的德庆,许多指战员的腿肿得水桶一样。原驻墨竹工卡的一个炮兵团也迅速赶到了。双方军事力量的对比发生了变化,终于使叛乱分子没有敢打第一枪。后来中央人民政府严令噶厦追查此次事件,达赖下令撤销代理摄政鲁康娃等两人职务,同时阿沛·阿旺晋美和朵噶·彭措饶杰被任命为西藏军区副司令员。
这是正义和邪恶两种力量在拉萨光明的太阳下的第一次较量,但远不是最后一次。叛乱分子虽然以失败告终,但他们却不甘心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经过无数次的斗争,1959年西藏进行了民主改革,光明的太阳终于穿破云雾照遍西藏的每个角落,百万农奴从此翻身做了主人。而今,西藏人民正豪情满怀、与时俱进,建设富强繁荣的社会主义新西藏。往事过去许多年了,首批进藏指战员们的头上已生出白发,而高原的太阳依旧那么灿烂那么温暖,母亲一样呵护着万物生长。愿光明的太阳永远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