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静候佳机
“多谢杜三娘了。洗衣坊已初具规模,只是还缺少些衣架绳索。周艮已经备好,杜三娘别忘了去拿。”
“这几日你天天练武,也不见你干什么活儿啊?”
“怕惊扰杜三娘,周艮夜遁至阮府后园,不过几日便完工了。”
“好小子!合着你这几天没睡觉……”
“无妨,路上再睡罢。”
周艮笑一笑,刚要迈上囚车,却听东面的树林里一阵马蹋飞石,裹着“周艮留步”的叫喊。
原来是阮藉执鞭猛进,后面吱吱呀呀,跟着一辆车子。
“司空大人!”
“周艮,杜三娘。客从远来,不知二位可愿意见一见?”
“客?杜三娘可不认得什么客。”
“其实,他们是来找周艮的。”
车停了。齐奇和石葵背着包袱跳了下来。顾庸则最后出来伴在他俩左右。
“师父!师奶!弟子有礼了。”
“师奶……”杜三娘青着脸,捏出笑来。“你们的师父不过和我做了一桩交易,可不是师徒噢!我年纪轻轻,倒教你们说得这么老。”
“你们……”
周艮瞧见孩子,喜出望外,差点儿挣开锁链。
“师父!我俩算是学有所成,愿伴师父一同去朱崖洲!只是刘刚他们……”孩子们瞧瞧顾庸,似有难言之隐。
“是老夫没教他们来。他们技艺尚疏,怕给你添乱。这俩孩子倒是不错,算好帮手罢。”
“不可。这一路山高水远……”
“壮士莫辞,这也是他们家里的意思。”顾庸打断他说,“听说因为你,几个孩子都顺利进京参赛,诸位老师傅都乐不得啊!他们教孩子跟着你再多学习学习,争取将盱眙的匠心远播四海!”
“既然前辈们这样想,周艮必不负所托,尽心尽力……太傅先生,此番周艮可是连累您和司空……”
“哎!无妨。我们是江南大族,天子不敢拿我们怎样。盱眙那边孔平认罪伏诛,下了死牢日夜受刑,刑至而死为止。周坊也脱胎换骨,名匠云集了。现在,盱眙的匠门大族正轮流为周老守墓。你且放宽心罢。”
周艮似乎放下一个大包袱,向顾庸行了一礼,便上了囚车,逆岸南行,离开了建康。
“师……奶……”
杜三娘还是耿耿于怀。顾庸笑道:“按岁数,老夫都该管女侠叫一声婆婆哟,何况小孩子?”
“太傅也气我!”
“哎,师父是开玩笑的。女侠何必与孩子动气?”
杜三娘无奈何,忽然想起周艮的话,便问道:“司空大人。听说周艮在你家置办了些衣架,可有此事?”
“噢。有的。晚上杜三娘便来府上领罢。”
顾庸早就回到车子里,喊道:“走罢!女侠。老夫捎你一段儿。”
杜三娘刚要来,忽闻得一股腥臭。这味道定是哪具人尸发了霉!
“呃……多谢太傅好意,只是这一片风景不错,杜三娘想转一转。二位请先回罢。”
“也罢!由女侠去罢。”
瞧见车子走远,杜三娘赶紧跳进一旁的林子里。仙人嘛,感官通灵,丝微的气味都逃不过荀灌的追捕。找了好远,荀灌才发现了几只围满了苍蝇的麻袋——就在御道边儿上的草沟沟里卧着。
杜三娘惊讶难掩,忙拆开麻袋去看。一具具裸身的男尸把杜三娘恶心坏了。
怎么回事?此处荒芜,贼寇都远避此地,究竟是谁?等等!前些日子那一队禁军……
杜三娘越想越觉得不对,便徒手变出一小只宝匣,将几只麻袋连带着血迹一同收纳,便匆匆回返。
……
雷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禁军令牌!我要见司徒!”
“噢,进来罢。”
看门儿的伙计奇怪地瞧着蒙着面的来者,要不是浑身的甲胄和令牌,伙计可不敢放他进去。
“事情可办好了?”
“回司徒大人,已全部安排妥当。”
“这个‘已’字用得很好嘛!打我放出信儿去,少说也有五六天了!你们的身手真快!”
“司徒大人恕罪!我们毕竟是禁军,本来就是借着巡查的间隙办的事,回来要向天子汇报,向太尉汇报,还要给各个下品官员指点错误。这耽误来耽误去,就拖到今天才得空来见你。见您虽晚,不过,事情可是五日之前就办利索了!”
“没留活口?”
“绝对没有!”
“可有杂人间焉?”
“无他。就是快过秦淮河之前在市井撞见一个浣妇纠缠。这女子生得貌美,却性情凶悍,鄙人明知事不可耽,索性见机抽身,只道是禁军常务,那婆娘也没深究。”
“浣妇?”
“说来也怪。那一片儿早就不见什么女子了,她……”
“她是不是善使长巾,似水袖一般?”
“大人怎么知道!”
“哼!我亲眼看过,岂能不知?她当真不知你们行踪?”
“弟兄们处处提防,不曾有岔。”
“好。你且退下罢。那些夷洲人的东西全部销毁,一个不留!”
“是!”
待蒙面人走后,雷昀又来到了后堂。荼王经常调息运功,这次更是认真了不少。谁叫杜三娘灭了他一魂一魄呢?得赶紧补回来!
“阁下很用功啊!”
“不劳司徒费心。”
“雷昀想听听阁下的看法。”
“恕孤王无心参与。”
“念素是你杀的,竞匠赛是你上的。凌云所做,是帮着你擦屁股!阁下觉得撒手不管合适吗?”
荼王猛一睁眼,开口道:“防杜三娘!”
“什么?”
“你尽早做好自保罢。杜三娘可不好惹。”
“凌云本以为阁下神武,没想到阁下说起玩笑来!”
“孤王所言,司徒当听一听。”
“多谢阁下好意!”
雷昀不悦,甩下一句话就离开了。自己手段不少,还能教这事惹到自己身上?
……
“哈,方才邀女侠同返,女侠不从,现在竟亲自登门,女侠是何苦啊?”
“让司空大人见笑了,那一片景致虽妙,却鲜有人烟。杜三娘独往无趣,便速速回返了。那些衣架可在后园?”
“噢,正是。请杜三娘随我来。”
本来是很大件儿的东西,教杜三娘轻松地就收进袖子里。阮藉看得很是惊讶。
“杜三娘本领非凡,真是厉害!”
“哪里。唉?今日为何没有上朝啊?”
“陛下去瓦官寺了,这几日天天去那里。政务都是百官私下自理的。唉!”
杜三娘也叹了口气,说:“当朝天子,若是有宣王一半的谋略,便可兴晋室。可惜……哦,杜三娘且告退了。”
回到洗衣坊,杜三娘把袖子一甩,两列架着衣架的大木架子稳稳地立在院子里。杜三娘很满意,这洗衣坊真的很不错哦!
可是,架子的一头怎么多了一只包袱?
杜三娘摘下来一看,原来里面是一只小木箱。可这木箱没缝没盖,浑身连个锁眼儿都没有。见包袱里还有一张字条,杜三娘赶紧抓来读。
“此物系周艮几日所学,活用匠术,遁地压木而制。如外敌来犯凶猛时,只需深埋土下三尺,则不出一时辰,可尽吸湿壤而涨,分心成栅,撑出千八百里的篱墙,坚不可摧。紧要关头可用来保城。听杜三娘言天下多异人,荼王异戾尤甚,恐其有吞江南之心,谨以此物作一保,可救火急。周艮书。”
“这孩子,真是……”
杜三娘咂咂嘴,微笑着望着南天。八月将至,自己且开工忙活罢。洗衣服作自己的活计,正合适。
又过了几日,天子终于觉得在寺庙待着太清苦,守着一堆废墟实在无趣,便上了一朝——大中午的心血来潮。
“众爱卿有何事要奏?”
理过各种奏折后,天子才徐徐说道:“瓦官寺毁了,司空大人作何感想啊?”
“陛下恕罪。臣……臣察人不善,请陛下责罚。”
“责罚?哼!朕倒想要了你的脑袋!有用吗?且自罢官职,明日递呈!朕也念你勤政,此番主责又不在你,且留你个御史中丞当一当。”
“臣叩谢隆恩!陛下不杀臣,臣感激不尽!”
“下去!”
雷昀嘴角浮现出一丝不一察觉的笑意。原来荼王真的神机妙算,这回阮藉怕是要倒喽!不过,荼王也提醒过自己自保,一股危机感在雷昀心里悄然闪过。
天子将阮藉喝退,命人将他逐出台城,便来找顾庸的麻烦了。
“顾庸!”
“臣在。”
顾庸站出来,吃力地跪下。搁往常天子早就教他免礼了,可今天,天子却静静地欣赏顾庸费劲地跪下来。
“先生是因被贬为侨州刺史而对朕不满吗?”
“陛下,非臣有异心,实在是……”
“先生请住口罢!朕念你资历深,才将太傅之位委以先生。结果呢?向者先生力阻北伐,挫三军锐气,结果北境不过一年便尽失!朕纳忠言,贬了你,你又找人毁了寺!朕不知你这老臣是中了哪门子邪!”
“陛下。臣岂是佞臣?四十年了,老夫忠心,天地可鉴。陛下御召,臣无不听从,无不仰尊。周艮是盱眙的人,臣身为幽州太守,自当引罪。是臣治州无道,方引出这般祸事。臣请陛下重责!”
“唉!先生也是大儒,朕亦敬礼而待。非先生资浅,实在是庙堂之上恢宏,乡野之间凋敝,恶水穷山,刁民不习,岂先生之错邪?然朕所言不在此。或言,先生在盱眙包庇周家,亲自登门拜访,还在初赛场上力保其进京。想想你四十年的仕龄,告诉朕,此事真假?”
“臣……”
顾庸语塞。没想到,自己教小人挖了墙脚。
“说!”
天子的语气很严厉,但是声音不是很大。论起辈分,顾庸还是自己的叔叔,礼义还是要讲究的。
“陛下恕罪!匠人地位低微,又多有耄耋者。盱眙诸匠门,对此事不是无感,就是无力。臣念周家是侨族,又技法超群,不忍其错失良机,便亲自登门拜访。至于周艮,是因周家老匠病故,臣不忍绝术失传,故力保其进京。”
“绝术?哪一门匠门值得先生这般推崇!”
“这……”
顾庸只知道周家很厉害,但要说周家的招牌本事,却不知一二。
“好了,顾庸,无论如何,你是枉顾了晋律。朕最痛恨寻私偷巧者。你……且离开朝廷,自作决断罢。”
顾庸听罢,忽然心头一堵。莫非天子真的早就看不惯老夫了?
一旁的雷昀见状,便上前一步拱手道:
“陛下!”
“司徒有事且之后言语。”
“晴空有云却不遮明媚,岂若奔雷骤雨之浊天?若陛下知之,则论顾庸的功过,不必臣明言罢。”
天子思忖半晌,顾庸的功确实大于过。可是……
“臣斗胆请陛下仔细斟酌!”
雷昀说罢,便跪地叩首。百官见状,也都纷纷效仿。
天子长吁一口气。顾庸哪儿来的能耐!满殿的臣,现在没一个不保他的!雷昀不是他的死对头吗?连他都……算了,毕竟是个老头子,何必和他较劲!
“念及顾庸四十载功劳,朕免你死罪!且罢为庶民,囚居于市井,至死不得离开建康!省得你又出去搞什么祸害!”
刘裕一听,慌忙进言道:“陛下三思啊!太傅先生可是……”
“住口!再有求情者,与顾庸同罪!”
雷昀倒是知趣儿地说道:“陛下圣明!”
“嗯!众爱卿平身罢!若无事再奏,且退朝罢!”
……
“所以,你让雷昀出面帮了太傅和司空?”
“噢不不不,现在是顾庸和阮藉。至于还有没有什么官职,孤王也不知。”
“你怎么就确信雷昀会听你的?”
“多疑的人,都是懂得自保的。比如孤王!”
这边的她一席素装,微微一笑,道出一句无奈的话语。
“谢谢。”
那边的他隐在黑纱之下,愣了一下,便将几只黑指甲扣住一只茶碗,把冉冉的清香端在鼻前品味。
“嗯!好茶。当年你我也是这般,只是当时是别离,今日是重逢。”
“闲话少叙。说罢!叫我来要干什么?”
“别以为孤王不知道。县圃和异元神界好得很,怕是和孤王不对付。孤王教雷昀保了顾庸和阮藉的性命,不知可否当作孝敬县圃的见面礼啊?”
“有话快讲!”
“既然县圃派了人来,事情就复杂得多了。孤王需要几年时间准备准备。仙子……”
“杜三娘!”
“噢,好好。杜三娘可否通融?别忘了,你我的事,教西王母知道了可不好!”
她只觉得可笑。若不是你我曾经的那段情,西王母还不会派我下凡呢!
“看在你没有对顾庸和阮藉下死手的份儿上,杜三娘且应允你。但准备归准备,总要有个期限的!”
“放心,十年之内即可。届时你有县圃,孤王有凡间,便公平了!”
“什么?你要坐拥天下?”
“有何不可?”
“休想!你是不是以为你的筹码很重?醒醒罢!其实,你我的事,西王母早已知晓!给你十年可以,但杜三娘绝对会力保大晋国无虞,阁下想篡位,且等杜三娘死了再说!”
“你……”他欲言又止,长叹一口气。
“若无他事,杜三娘且失陪了!”
“荀灌……”
她停下脚步,接受了他的挽留,神情却丝毫未变,还是那么冷。
“孤王托名念素,难道你不懂其中意思?你心里当真再不容我分毫?”
她微微侧头,从眼角斜睨着他,缓缓地说:“容得下你了吗?我寂寞无聊,你毁了凡间的书院给我抢书!我馋凡间滋味,你炖人肉给我吃!我病了,你拿凡人试药!天知道在你手里害了多少条人命!你的爱太沉了,沉到教整个儿凡间都要作为代价。荀灌——受不起!”
“但是……”
“所以杜三娘忘不了一干二净,却能做到回避不谈。念素,是念我这一身白衣吗?杜三娘还是多谢你这一片痴情。不过,你我到底是殊途,续前缘再无可能!”
他没再挽留,任由她托着素衣渐渐离了辉楼。她渐渐褪去一身白,取而代之的是朴素的浣妇衣着。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还是那么美。
“念素……放心罢,孤王再不会念素了!天下,迟早是孤王的!”
……
“陛下。”
“怎么样?”
“回陛下。使者见到岑厝时,他已经到了江州。岑厝详读御召,喜上眉梢,修书一封,教使者尽早交于陛下,还说勿教旁人看了。臣知其密言,事必重,遂夜里将此书奉上,请陛下细细览读。”
“嗯。太保办事稳当,朕心甚悦!”
一封信展在天子手里。借着昏黄的油灯,天子读了起来。
“鄙人岑厝进言:陛下举天下竞匠,天下匠师无不感喟,愚夺亚位,亦甚感怀。得知周艮渎职,愚惶恐不安。一来周艮本事盖过鄙人,其坏事,愚亦难免坏事。二来所谓树大招风,周艮盖为眼馋心妒之人陷害。眼下瓦官寺阙守,愚理当效命。然鄙人已至江州,回返又需一旬,岂不是容贼作乱?愚以为可从留京众匠中择人来管。待鄙人还宁州,再建他二三十座佛寺弘扬佛法教化百姓,亦不失为一件善事。愿陛下准许,归鄙人于宁州,弘佛法于南中。”
看着天子的脸色渐渐失了笑容,步伦赶紧问道:“陛下。莫不是岑厝不知好赖……”
“哈哈。怕引火上身,这家伙不敢来了!天下也不缺他一个匠。再派人去找念素!记住,这回非得找回来不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