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洪钧选择了经天津返回北京的道路，虽有些绕远，但可以走京津高速路。到北京时，正值下班高峰，东三环路上的车辆很多。车速从80公里骤减至20公里，洪钧很不适应。
史成龙要请洪钧和宋佳共进晚餐。洪钧说要回去准备陆伯平案的辩护材料，谢绝了，宋佳却一口答应。洪钧本想劝阻，但是看到宋佳那带有挑战性的目光，便把已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史成龙喜出望外。汽车过了农展桥后，史成龙请洪钧靠边停车。汽车离开主路，停在长城饭店的门前。
史成龙和宋佳下车后，来到亮马河大厦下边的“硬石酒吧”。排队等候十几分钟，领位小姐把他们带到二楼靠栏杆的小餐桌旁。
这个酒吧很有音乐特色。一层大堂内有一个很大的吧台，其形状犹如一支大吉他。吧台的对面是个不大的舞台，一个由四名南亚人组成的乐队正在演奏摇滚乐。大堂中间和四周摆放了几十张大小不同的餐桌，餐桌的不同形状体现出设计者充分利用空间的匠心。吧台的后面有一个宽大的半环形楼梯通向二层。二层是一圈环廊，坐在廊边的餐桌旁可以俯看一楼的大厅。二层环廊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吉他，烘托着音乐氛围。舞台后面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电视屏，酒吧的许多部位也挂放电视机，此时正放映美国动画片——“猫和老鼠”。酒吧里坐满了衣着时髦的客人，其中还有很多老外。
史成龙和宋佳各点了一份西餐和一瓶德国啤酒。服务生离去后，宋佳问史成龙：“你经常到这里来么？”
由于摇滚乐的声音很响，史成龙和宋佳只有上身前倾才能听清对方的话。史成龙喜欢这种姿势。“这是第三次。前两次都是陪朋友来的。不过，我很喜欢这里，品位很高！对吧？”
“价钱也够高的！”
“消费嘛，就是一种交换。只要你觉得值，再贵也是等价的。对吧？”
“你怎么老说‘对吧’？”
“口头语，习惯了。让你感觉很讨厌，对吧？”
“那倒没有，就是听起来怪怪的。不过，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我就愿意听你说话，就跟唱歌似的。”
“真让人肉麻！算了，还是说你吧。看来，你这个研究生还真是个大款！能不能介绍点儿经验？”
“我这个人不喜欢空谈，就喜欢实干。对吧？我的本科是学物理的，在北京师范学院。毕业后，我被分到平谷县的一所中学当老师，干了两年。我发现自己不适合教书，就决心去考研究生。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对吧？结果我就考上了人民大学经济系。”
“你还真够棒的！你们家乡的人一定都以你为骄傲。对吧？”宋佳故意学着史成龙的语调说了一句。
史成龙开心地笑了，“我是盲龙县的第一个研究生。县一中是我的母校，校长还专门请我回去做过报告呢。不过，我的家乡很闭塞，很多人都不知道研究生是干啥的。对吧？不怕你笑话，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人民大学。有人问我考上啥大学了。我说是人民大学。他说，我问你是哪个大学。我说，就是人民大学。对吧？他说，你小子有毛病啊？咱们国家的大学都是人民的，这我还能不知道！”
宋佳也开心地笑了。“他们是不是以为你这老师不称职，又回去复读了？”
“没有。他们就问我挣多少钱。我说不挣钱。对吧？他们说，那你读这玩意儿干啥用。我说，学本事，学了本事就能挣大钱。这两年，我一直在办班儿。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对吧？”
“你办什么班儿？”
“一开始，我给‘电大’办辅导班。后来，我就主要办‘自考’班。这个市场很大。对吧？”
“我还想参加自学高考呢。”
“最近，我准备再办个英语班。现在想出国留学的人这么多。对吧？我就专门办托福考试的辅导班，肯定能火！”
“你上哪儿去找老师呢？”
“只要有钱，还怕找不到老师？我猜，洪律师的英语就一定很棒。我可以请他来讲托福考试。对吧？”
“他对讲英语可没有兴趣。哎，这里有不少老外，没准你能从这里找到英语老师呢。”
饭菜送来了。史成龙和宋佳慢慢吃着自己盘中的食物，似乎都在寻找合适的话题。乐队休息去了，音箱里放着录音，仍然是节奏感很强的摇滚乐，但是音量小多了。
史成龙小心翼翼地换了个话题：“宋小姐，洪律师结婚了吗？”
“你问这个干吗？”
“随便问问！对吧？”
“还没有。”
“那宋小姐呢？”
“单身！”
“洪律师是你的男朋友吧？”
“别胡说八道！人家洪律师早就有女朋友了！哎，我说史成龙，你怎么老爱打听别人的私事儿啊！”
“在我们那个地方，生活简单，聊天的话题也简单。见到熟人，谈的就是大人小孩、牛羊猪狗、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对吧？见到外来的人，说不过三句话，准得问你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对吧？不过，我们那儿的人都很淳朴，待人热情，也很实在。”史成龙的声音变得非常轻松。“宋佳，我就愿意跟你说话。我觉得你这人特别好。我也不知为啥，特别愿意把心里话对你说。”
宋佳把身体靠在椅背上，面带微笑地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一定得说实话哦。”
“你问吧。”
“你那天说，你怀疑你父亲是被别人害死的。你怀疑谁？”
史成龙看了看旁边就餐的人，然后把目光放到宋佳的脸上，沉吟片刻才说：“我怀疑史文贵，是我叔伯大爷，你见过的。我爹叫武贵，我大爷叫文贵，都是我太爷给起的名字，大概是想让他俩一文一武，光宗耀祖。对吧？可是从我记事起，他俩的关系就不好。我大爷当过生产队的会计，我爹当过民兵排长。生产队解散以后，我大爷先是跑买卖，后来又搞运输，赚了不少钱。前年又办了个水果加工厂，算得上我们庄的首富了。看来我太爷给他俩孙子取名还挺有眼力的。对吧？我大爷脑瓜好使，人也精明，可我爹就有一身子力气。我看得出来，我爹心里憋着一股火。他是看不下我大爷那财大气粗的样子才出去当民工的。我考上大学，又读上研究生，我爹特别高兴。对吧？他老说，人活一口气，一不争名二不争利，就为争气！”
“就为这个，你大爷就能害死你父亲？”
“当然不是。”史成龙喝干了杯中酒，又让服务生打开一瓶。“有一件事儿，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今天我要告诉你，因为我信得过你。对吧？那还是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是放暑假，我爹不在家。那天晚上，我收拾行李，准备回学校，发现有两件衣服找不见了，就去问我娘。她没在家，我就去问我妹。我妹说咱娘吃完饭就出去了，可能是去学校了。我就到学校去找。”
史成龙见宋佳听得很认真，就继续说：“那天晚上的事儿，我一辈子都不会忘。对吧？当时天已经黑了，村子里很安静。我快走到学校的时候，就听见有人说话，好像还有人在哭。我就放轻了脚步，从沿街那排房的院墙绕过去。小学校的房子都黑着灯。对吧？我发现那声音来自教室的后面，就走了过去。我溜到墙角，探头一看，只见在月光下有俩人抱在一起，其中哭的女人正是我娘，那个男人就是我大爷！”史成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宋佳等了一会，见史成龙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就问：“听说你母亲和你大爷年轻时交过朋友。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他俩怎么没有结婚呢？”
“这我也不知道，连我大姨都不知道，是个谜。”
“你大爷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大娘去世早，家里就一个女儿。她连着参加了三年高考，也没考上，就在家闲着呢。对吧？”
“你怀疑你父亲是被你大爷害死的，可你有证据吗？”
“我正在找。不过，我心里也很矛盾。对吧？我告诉你，我娘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也是最苦的女人。她把一切都给了我们这个家，都给了我们三个孩子。我决不能伤她的心。对吧？所以，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是，我也不能放过害死我爹的人。对吧？只要我拿到了证据，我就一定给我爹报仇！”
“看来，你还真是个大孝子呢！”
“人的生命都是爹娘给的。孝敬爹娘，这是做人的根本。对吧？”
“如果你母亲与这事儿有关联，你怎么办？”
“说心里话，这也是最让我为难的地方。不过，我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看来，你们山里人的故事还真挺多的！”
史成龙看着宋佳的脸，有些激动地说：“我是个山里人，我们山里人也确实不如你们城里人见多识广，可这是我们的错吗？这是生活太不公平！对吧？凭什么你们一生下来就享受大城市的生活？凭什么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在山沟里过一辈子？同样是人，你们一生下来就有北京市户口，而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历尽干辛万苦，还不一定能拿到北京市户口。这公平吗？”
“哎，我说史成龙，你受过刺激吧？我说什么啦，你就这么脸红脖子粗的！”宋佳惊讶地望着史成龙。
“我是受过刺激。我就讨厌别人叫我‘山里人’。山里人并不比城里人少什么，就是出生的地方不好。对吧？我告诉你，只要有机遇，山里人准能干过城里人！所以我要拼命改变我的生活！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我这个山里人比你们城里人更聪明更能干，更应该享受这种一般城里人都享受不到的生活！”
“得得得，您尽情享受，没人跟您争！幸亏我胆儿大，要不然就得让你给吓出毛病来！一惊一乍的！”宋佳把脸转向了一边。
“宋佳，你别生气！我绝不是冲你，只是感受太深。你听我说……”史成龙脸上的血色渐渐褪了下去。
“没关系，不用解释了。”宋佳不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其实，她能够理解史成龙的心情，而且她并不讨厌这种很有男子汉味道的性格。用北京人的话说，史成龙这人很“爷们儿”！她情不自禁地在心中比较着史成龙和洪钧。她感觉，史成龙身上的一些气质恰恰是洪钧身上所欠缺的。洪钧太绅士了！
宋佳把目光投向楼下，只见一些服务员在清理一楼大厅。很快，桌椅都被搬走了，大厅中央变成一个舞场。乐队又回到舞台上，一位身穿短裙的南亚女歌手用英语演唱很有冲击力的歌曲，而且边歌边舞。在她的带动下，很多顾客都到大厅中央跳起了“迪斯科”。
史成龙付账后，问宋佳是否喜欢“蹦迪”，宋佳欣然点头。二人走下楼去，加入了“蹦迪”的人群。不大的舞场上有近百人在跳舞。虽然每人能占用的空间很小，但大家都很尽情。有人疯狂，有人潇洒；有人轻佻，有人躁动。尽管开着冷气，很多人都蹦得汗流满面。史成龙和宋佳跳了一个多小时，才恋恋不舍地走出酒吧。
此时，宋佳的心情很好，微红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我好开心哦！说真的，我开始喜欢这酒吧的名字了。‘硬石’，挺有个性的！而且有点儿像你们山里人。我又叫你山里人了，你不会生气吧？”
史成龙没有回答，声音怪怪地叫了一声——“宋佳！”
宋佳诧异地望着史成龙，问道：“什么事儿？”
“我们可以交朋友吗？”
“交朋友？你什么意思？”
“我从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对吧？当然，我是山里人。对吧？也许你瞧不起我，可是我希望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对吧？让我证明我是能够给你幸福的男人！”
宋佳抬起头来，看着那不断变换颜色的霓虹灯组成的“硬石酒吧”的英文字，一字一字地说：“没想到，你还真够勇敢的！”
“这是我们山里人的性格。对吧？敢说敢做，而且是说到做到！”
“你现在是我们的客户，谈这种事情不合适！”
“那没关系！我可以立刻终止那份委托合同。真的，我现在对这个案子的结局已经无所谓了。我觉得这次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
“终止合同，那也得看洪律师同不同意。”
“钱我可以照付，一分都不少！”
“恐怕洪律师现在关心的不是钱！”宋佳轻轻叹了口气，“别胡思乱想啦！难道你的心里已经没有你老爸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向你证明我对你的……”
“算啦！”宋佳打断了史成龙的话，“赶紧回学校吧。你不是说明天早上要去看你姥姥和姥爷吗？”
“可是……”
“可是什么？‘打的’走吧！反正咱们也不一路！”
史成龙愣了一下，执着地说：“我知道我是异想天开，不过我会尽力去争取的！我们山里人有一句话——没有爬不上去的山头！”
“那你就慢慢爬吧，留神可别摔下来哦！”宋佳拦住一辆出租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