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场值得纪念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交谈让我头脑昏沉。我走出叔叔的工作室,感觉十分疲惫。汉堡街道上的空气无法消解我的倦意,于是我一直走到易北河岸边,从这里可以乘上蒸汽渡轮抵达汉堡火车站。
刚才我所听闻的一切是否真的让我心服口服?我是不是因为李登布洛克教授的强势而屈服了?我的叔叔要深入地心,我应该把他的决定当成真的吗?我刚才听到的究竟是疯子的狂想还是天才的科学推导?而真理和谬误的分界线又在哪里呢?
我的头脑中走马灯似的飘过成百上千种互相矛盾的假设,没有一种让我感觉靠得住。
我记得自己一度被教授说服了。此时此刻,我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但我清楚地记得方才的冲动,觉得不必再多想,只需要立即出发。是的,当时的我一点也不缺少收拾行囊的勇气。
不过我必须承认,一个小时之后,我的情绪便不再那么兴奋了。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我的思想从地底深渊回到了地球表面。
“简直荒唐!”我自言自语地大声说道,“完全不符合常理嘛!他怎么会向我这样理智的人提出如此不严谨的主张呢。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一定是没睡好。我一定是在做噩梦。”
就这样,我沿易北河而行,慢慢绕出了城。走过港口便是通向阿尔托纳的大路。冥冥之中的预感指引我来到这里,我的预感果然不错,因为我很快便看见了远处我亲爱的葛来芬的身影,步伐轻巧又端庄,正向汉堡走来。
“葛来芬!”我在距离她很远的地方就喊了起来。
年轻的姑娘停下脚步,似乎有一些疑惑,我猜她没有想到会有人在大路上这样喊她的名字。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她跑去。
“阿克塞!”她果然大吃一惊,“你特地来接我的吗?一定是这样,阿克塞‘先生’。”
葛来芬打量着我,很快从我焦虑不安的神情中明白,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你怎么了?”她握住我的手问道。
“我怎么了?唉,葛来芬……”我叹了口气。
我只用三言两语便让我美丽的爱沙尼亚姑娘明白了眼下的处境。她沉默了好一阵子。她是不是和我一样心跳得厉害?我不知道,但我牵着她的手,她的小手并没有发抖。我们一言不发地走了一百多步。
终于,她开口了:“阿克塞!”
“我亲爱的葛来芬!”
“这将是一场美好的旅行。”
我差点蹦了起来。
“是的,阿克塞,作为学者的侄儿,这是一场值得你动身的旅程。一个人能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能够与众不同,这样多好啊!”
“什么?葛来芬,你难道不打算劝我别去远方探险吗?”
“不,亲爱的阿克塞,我很愿意和你们一起去,如果你们不嫌我累赘的话。”
“你是认真的吗?”
“我是认真的。”
我的天哪!女人和女孩子的心思,你永远也猜不透!她们有时候比谁都害羞内敛,有时候又比谁都勇往直前!有时候她们简直就是理智的化身。我真没想到,我的小姑娘竟然鼓励我出发去远征!她那么爱我,但也丝毫不畏惧艰难险阻,竟然鼓动我去经历危险的旅程!
我有些不知所措。其实准确地说,我觉得自愧不如。
我说:“葛来芬,让我们看看,明天你是不是还会这么说。”
“亲爱的阿克塞,明天我还是会这么说。”
葛来芬和我手牵着手,一言不发地走着。这一天剧烈的情绪波动已经让我筋疲力尽。
我心想:“不管怎么说,七月新月升起的日子离现在还远着呢。从现在到那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事情要忙,足以让我叔叔忘掉地心之旅的痴心妄想。”
我们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原本以为国王街上的这座宅子也会安静下来,我叔叔按习惯应该已经睡下了,女仆玛尔特应该拿着羽毛掸子,在睡前最后打扫一遍餐厅。
但是我低估了李登布洛克教授的急性子。我发现一群搬运工正在把大大小小的货物从家里搬到街上,我叔叔站在他们中间,指手画脚,大呼小叫。女仆玛尔特站在一旁,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叔叔大老远一看见我就喊了起来:“阿克塞,你过来,动作快一点啊,你这倒霉孩子!你的行李还没收拾!我的证件还没准备好!我找不着旅行袋的钥匙!我的护腿也不知道在哪里!”
我呆若木鸡,说不出话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这么几个字:
“我们现在就走?”
“是的,你看你这孩子,有时间散步我们早就到了!”
“我们这就走?”我又问了一遍,感觉气都虚了。
“是的,后天早晨,一早就走。”
我不想再听他说了,赶紧溜进自己的小房间里。
毋庸置疑,我叔叔利用一下午的时间准备了旅行需要的一部分装备和用具,门口过道里到处都堆满了绳梯、打好结的绳子、火炬、水壶、铁制防滑鞋钉、登山镐、包了铁皮的滑雪杖、十字镐等等,至少十个人才能背得动。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糟。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有人在喊我,我打定主意绝不开门。但是门外那声温柔的呼唤却让我完全无法抵抗:“我亲爱的阿克塞,你醒了吗?”
我打开房门,心想自己一夜辗转难眠,这副萎靡不振、面色苍白、满眼红血丝的模样一定会让葛来芬心疼得改变主意。
她看着我说:“啊,我亲爱的阿克塞,看得出来你好多了。昨晚睡得不错吧?”
“不错?!”我忍不住喊了一声。
我冲到镜子前看着自己。好吧,我的脸色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差。真不敢相信。
葛来芬对我说:“阿克塞,我和养父谈了很久。他是一位坚定果断的学者,非常勇敢,而你要知道,你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和我谈论了他的计划和期望,他为什么想要实现这个目标,以及他预计如何达到这个目标。他会成功的,我对此毫不怀疑。我亲爱的阿克塞,能够以这种方式为科学献身是多么美好啊!李登布洛克先生将会收获巨大的荣耀,与他同行的人也有一份功劳!阿克塞,等你回来的时候,你将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李登布洛克先生一样,可以自由地发表言论,自由地行动,终于也可以自由地……”
我的姑娘没有说完最后这句话,她的脸红了。她的话语让我恢复了活力。可是我还是不愿相信,我们这么快就要出发了。我拉着葛来芬,来到教授的工作室。
我问道:“叔叔,您已经下定决心,我们一定要出发吗?”
“怎么?你对此有疑问吗?”
“没有,”我这么说只是为了不再和他抬杠,“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这么着急。”
“时间不等人啊!时光飞逝,过去了就再也补不回来了!”
“可是现在才五月二十六日,直到六月底都……”
“唉,真是无知,你以为去冰岛那么容易吗?要不是你傻乎乎地离开家,我刚才会带你一起去李芬德尔公司的哥本哈根办事处。在那里你会发现,从哥本哈根到雷克雅未克的轮船只有一个班次,每月二十二日出发。”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如果我们在六月二十二日才从哥本哈根出发,那就来不及看到斯卡塔利斯峰的影子落在斯奈弗火山口上了!现在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哥本哈根,到了那里再设法寻找交通方式。快去收拾你的行李!”
我无话可说,转身回到房间。葛来芬跟在我身后。是她把所有东西收拾得井然有序,把旅行需要的东西整整齐齐地装进小行李箱里。她为我整理行囊的时候情绪并不激动,仿佛我要去的只是德国北部的吕贝克城或者黑尔戈兰岛而已。她手上忙活着,丝毫不急不乱,和我闲谈时也十分平静。她已经为我们的远行赋予了最合理不过的理由。她对我有一种魔法般的影响力,我感到自己正在为此生她的气。有好几次我都想发一顿火,但她总是会有所觉察,总是能够及时平息我的情绪,然后继续有条不紊地做着她的工作。
终于,行李箱的最后一条皮带扣好了。我又下楼去。
整整一天,销售物理器材、武器、电气设备的商人在家里来来去去,络绎不绝。女仆玛尔特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问我:“先生是不是疯了?”
我做了一个表示肯定的动作。
“他要带您一起去?”
我再次表示肯定。
“去哪里?”
我用手指了指地下。
“上地窖干啥?”上了年纪的女仆惊叫起来。
我终于开口说话了:“不是地窖!再往下!”
夜幕降临。我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我的叔叔宣布:“明天早晨六点钟,我们准时出发。”
晚上十点,我瘫在床上,像一堆毫无知觉的杂物。
我一整夜都被可怕的梦境纠缠着。
我梦见了深坑和漩涡!我陷入了癫狂的妄想,感觉教授铁钳一般的大手紧紧抓住了我,拖着我向前走,把我拉到深渊边上,然后一把推了下去!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我跌入无可估量的悬崖深处。我的整个余生都将在永无止境的下坠中度过。
我在凌晨五点醒来,浑身疲惫,情绪激动,筋疲力尽。我下楼来到餐厅。我的叔叔已经坐在餐桌旁,正在狼吞虎咽。我看着他,心里有点害怕。但是葛来芬也在那里。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什么都吃不下。
五点半,街上传来车轮轱辘声。一辆大型马车停在门口,等着接我们去阿尔托纳火车站。车上很快被我叔叔的行李塞得满满的。
我的叔叔问我:“你的行李呢?”
“收拾好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那就快去搬下来呀,别误了火车!”
看起来,我再也无法与命中注定的旅行抗争了。我回到楼上房间里,拖出我的行李箱,让它顺着楼梯自己滚下去。我跟在它后面。
就在此时,我叔叔郑重其事地将家里的钥匙交到了葛来芬手里。我美丽的爱沙尼亚姑娘一如既往地稳重,她平静地与她的养父拥抱告别,但是在她温柔地与我吻别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忍不住流下了一滴眼泪。
“葛来芬!”我动情地喊道。
她看着我说:“去吧,我亲爱的阿克塞,放心去吧,你离开了未婚妻,但是等你回来的时候,她就可以做你的妻子了。”
我把葛来芬紧紧拥在怀里,与她告别,然后上了车。玛尔特和葛来芬站在家门口,最后一次向我们挥手告别。随着马车夫一声呼号,两匹马嘶叫着跑了起来,一路疾驰,向阿尔托纳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