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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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折腰大地(2)

冬至那天,老师在窗户上贴一张新纸,纸上用双钩描出九个字,每一个字九画,合为九九。老师天天用毛笔在双钩笔画的空白处中填入黑色,每天一画,等九个字填好,冬至就完全过去了。这九个双钩字叫做“九九消寒图”。

我们每天注意观察消寒图,心满意足地望着黑色怎样蚕食白色。我们等待轰轰烈烈的麦假。许多同学,认为念那不知所云的“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不如到农田干活儿有趣。他们的家长也确实太忙,需要孩子做帮手。

那年月,真正的农夫难得理发。据说,当他们埋头在田里工作的时候,他们在储草的房子里休息的时候,草的种子落在他们头上。然后,这些风打头雨打脸的人,让种子在头发里发了芽。在麦收的季节,你如果看见一个人头上长草,不必意外。

每天,我遇见有人从田里回来,我必专心看他的头发。

赵家割麦,我去拾麦。拾麦是跟在割麦的工人后面捡拾遗落的麦穗,《圣经》里有个女子叫路德,她因拾穗而不朽。

每天黎明时分,我跟着赵家的长工短工一同出发,他们是割麦的能手和熟手。

割麦的姿势很辛苦。麦是一垄一垄、也就是一行一行站在田里,割麦的人迎着麦子的行列迈开虎步,前实后虚,弯下腰去。他左手朝着麦秆向前一推,右手用镰刀揽住麦秆向后一拉,握个满把;然后,右手的镰刀向下贴近麦根,刀背触地,刀刃和地面成十五度角,握紧刀柄向后一拉,满把的麦子割了下来。

割麦的秘诀是“把大路子长”。十几个工人一字儿排开,人的姿势比麦子还低,远望不见人身,只见麦田的颜色一尺一寸地改变。

具有专业水准的人割麦,是不会让麦穗掉在地上的。但是,麦子在生长的时候,有些长得密、长得壮,对另一些麦苗连挤带压,使它们不见天日,这少数弱者为了接收阳光,就睡在地上,像藤蔓爬行,终于弯弯曲曲探出头来,结一个奶水不足的穗。这种麦子躲在镰刀的死角之下,侥幸瓦全。拾麦的人跟在工人后面,把这些发育不良的麦子拔起来,合法地持有。田野处处有拾麦的孩子、妇女,也有老太太。一个拾麦的健者,每季可以“收获”一百多斤小麦,许多大闺女小媳妇的私房钱就是这样存起来的。

拾麦的人绝对不能“偷”工人割下来的麦子。虽然她偶然也唱:“拾麦的、三只手,不偷不拿哪里有?”但是她绝对不能偷。“偷”来的麦穗硕大饱满,金裹银浆,人人看得出来。麦穗变成麦粒,有一套公开的程序,一点也不能掩藏。拾麦的人一旦有了“前科”,就会变成不受欢迎的人,难以走进正在割麦的麦田。

拾麦也很辛苦,到中午,我简直觉得脊梁骨断了。可是看那割麦的人,越割越猛。我连裤子都被汗水湿透了,可是看那割麦的人,捧起瓦罐来喝凉水,喉管膨胀,咕咚咕咚响,然后一弯身,汗珠成串,像是瓦罐里的水直接喷洒出来。我跟在后面拾麦,可以看见地上的汗痕,尽管土地是那么干燥。

我想,郑板桥也许没仔细看一看割麦。割麦流的汗比锄草要多。

傍晚收工,我几乎要瘫痪了,这才万分佩服、甚至羡慕那些长工短工,他们巍巍如历劫不磨的金刚,今天如是,明天后天如是,下一季麦收依然如是,我不知何年何月才修炼得他们这副身子骨。

晚上背着拾来的麦回家,满身满脸都是麦芒。母亲把我身上的衣服脱了,用水把麦芒冲掉。麦芒经过汗水浸润,使我身上到处红肿痒痛,好像什么毒虫爬过螫过。母亲说:“弯着腰的工作难做,老天保佑,你,还有你的弟弟妹妹,将来都能直着腰做事。”

我想来想去,麦田里没有谁是直着腰的。

中午地头上那顿饭……

本来主食是煎饼。做煎饼要先把麦子磨成糊,费工费时来不及,改成单饼。烙饼用面粉,面粉可以一袋一袋从市上买回来。

割麦的人埋头赶工,倘若偷闲东张西望,就会被人讥诮。他们从不抬头看看太阳走到哪儿了,可是,倘若他们直起腰来,手搭凉棚,往天上一眯,这时必定日正当中;再顺便扭头往村头上一望,送饭的人挑着担子,正向你步步走来。他们心里有时钟。放心,中午这顿饭从不误时。

烙单饼的鏊子案子都架在院子里,一个人擀,一个人烙,烙饼的人同时使用左右两盘鏊子。如果田里人多,那就两个人擀,两个人烙,同时四盘鏊子。单饼必须趁热送到地头上,冷了咬不动。

单饼很薄,大约有一张十英寸唱片那么大。所以,烙单饼用的鏊子也小。烙好了的饼一张一张叠起来,不计算有多少张,用筷子量有多高。那时家乡的竹筷比城里用的乌木筷象牙筷稍短一些,比日本人用的免洗竹筷(用后即丢)稍长一些。通常,两个割麦的工人需要三根筷子高的单饼。

跟单饼一同送来的还有绿豆稀饭,稀饭是老早就熬好了,抬到地头上来的时候还没有凉,不能凉,凉了,喝下去会发酸;也不能热,热了会烫嘴出汗,拉长午饭的时间。

自然还有菜,通常是凉拌三丝、韭菜炒蛋、辣椒炒小鱼……

烙单饼是细活儿,首先,每一张单饼必须同样大小、同样的圆也同样的薄。擀饼的人全凭经验技术,并没有天平圆规帮助她。饼铺在热鏊子上必定鼓起许多小泡泡,这些泡泡必须都近似手指肚大小,必须分布得很均匀,饼一定不能穿洞,小泡泡也一定不能烧焦。这样,烙出来的饼才熟透,才有香味。

从前,新媳妇进门,三日入厨,问婆婆爱吃什么,婆婆若是厉害,就说想吃单饼。这就是婆婆对媳妇的考试,从她烙出来的单饼,评估她在娘家所受的调教。

割麦的短工,今年受张家雇用,明年受李家雇用,轮流吃各家的单饼,对每家厨房的作业水准都打了分数。如果谁家供应的单饼一边厚、一边薄,或者有鸡蛋大的泡,或者日正当中还送不出饼来,或者……那么割麦的心里有数,准是这大门里头修身齐家有问题!

拾麦的节奏跟着割麦的节奏,的确如火如荼。这一阵子把我累得弯着腰走路。赵家那位大表哥,每天歪戴着草帽游游荡荡的小青年,毫不客气地问我:“怎么啦?肾亏?”

有人对母亲说,我的脊骨比较软,不耐劳苦,这样的身子只合做文人。

在地头上,他们笑我食量小,人家吃饼吃一筷子两筷子那么高,我吃饼只能吃一根小指那么高,胃小肚肠细,这种人也是天生的文人。

文人胃小肠细脊椎软?这样的人好做还是难做?我对自己的未来开始有了想象。

古人批评文人不知稼穑艰难,说他们“不辨黍稷”。黍和稷相似,我能分辨。黍的颗粒大些,颜色高贵些,稷稍黑一些,表皮坚硬些。若是煮熟了,黍比较黏些。

有些字典说黍是小米,据我所知,小米是从“谷子”穗上收下来的,谷子的长相近似狗尾草。黍很神秘,据说天下所有的黍粒都同样圆、同样轻重、同样大小,所以古人定一百粒黍的长度为寸、一百粒黍的重量为铢。它不是小米。

稷,字典上说是高粱,和我所知道的不同。高粱米的形体、颜色、气味、滋味都和黍有极大的分别,除非是白痴,绝不致混淆不清。

大约是由“不辨黍稷”引申而来,小学课本有这么一课:

城里少爷跑下乡,

认不得稗子认不得秧,

错把禾秧当稗子,

错把稗子当禾秧。

稗、秧确实相似,但是我也学会辨认了:稗子猥猥琐琐,一副没有自信心的样子,秧显然有好的教养、好的遗传。

那表哥虽然也是个少爷,稗子和秧倒分得清。

“你到田里去拔三棵稗子回来,看看里头有几棵稗子,几棵庄稼。”他考我。

我照着做了,三棵全是稗子。

“好!不错!聪明!”

我们又回到学屋。

老师有些郁郁不乐的样子,吸着他的长烟袋,望着地,一天没叫我们背书。

第二天,来了个胖子,大概是老师的好朋友,常来串门儿。

有客人来,我们照例大声念书,表示老师教学成功,声音越大客人越高兴。可是他们俩怎么谈话呢?难道“读唇”吗?

一直是胖子在说,老师拉长了脸在听。忽然,老师大声呵斥道:“汉奸!他是汉奸!”

学生立刻鸦雀无声。

“唉!父子到底是父子。”胖子说。

“我没有当汉奸的儿子!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再也没有人念书,学生都瞪着眼听,他俩也不介意。

胖子缓缓地说:“他以前冷落了你,是因为没混好。现在,刚刚混得好一点了,想尽孝道。至于这汉奸不汉奸,可就难说了,身在曹营心在汉,到底是汉奸、还是曹奸?日本鬼子打进来,政府百万大军挡不住,教老百姓怎么办?老百姓都上山?老百姓都去大后方?老百姓都在坦克车上一头撞死?你老哥也知道办不到,老百姓还得活在这里,老百姓总得有人照顾。鬼子当然不照顾老百姓,那么老百姓自己照顾自己吧!自己有个人出头跟鬼子打交道,哄着瞒着防着也算计着,鬼子也少造点儿孽。老哥,你说,为什么不行?”

老师依然怒容满面,用长烟袋频频撞地,反复地说:“汉奸就是汉奸!姓赵的出了个汉奸,这是家门不幸,你不要再说了!”

胖子不再说话,也没告辞,坐在那里慢慢地吐烟圈儿,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们自动地警觉地大声念起书来,填补他们留下的空白。

放学回家,我对母亲说,老师义正辞严令人感动。母亲马上叮嘱:“你千万不要说什么,人家父子终归是父子。”

那胖子也这么说,可是,看老师的神情,他要大义灭亲。

第二天,老师依然脸色沉重,不讲书、也不回讲。我们自由自在地嚷嚷了一天。

第三天,学屋关门,老师辞了馆。

好不怅然。可是,听说老师是被他那个当警察局长的儿子接了去享福,当地商绅排了队请他吃鱼翅席,要吃两个月才吃得完。

我附和过老师的意见吗?没有,幸亏没有。

学屋关闭了,时间全是表哥的。

表哥对女孩子有一手,只要他一把抓住她,她就直挺挺地站着,动弹不得。表哥向她的耳朵里吹送热气,烤得她红到脖子。她没处躲,也不喊叫。表哥松手,她就低着头走开,也不跑。

他常常表演这一手,我越看越纳闷,莫非他有巫术?

回想起来,他大概会一点简单的擒拿术。女孩子知道不能喊叫,一喊叫,事情就闹大了,表哥必定挨他父亲一顿痛打,她家和赵家就不好相处了,而且故事任人编造,害她找不到好婆家。事后不逃跑也可以如此解释,逃跑是反常的举动,引人注意。

我相信这是乡间的家教,做父母的这样叮咛过女儿。当然也要看事态发展,表哥只是朝她的耳朵吹气,没有别的。

表哥说:“真是无聊,咱们去逮个偷瓜贼玩玩。”偷瓜贼最没人缘,挨了打没人同情。瓜农为了看瓜,在瓜田盖了一间简陋的小屋。表哥忽然有灵感,带着我从屋后绕到屋前,一脚踢倒用瓜藤编的门。

屋子里果然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在地上抱着打滚儿,他们偷的不是瓜。

他们都没穿裤子,所以我首先看见赤条条的腿,有男腿也有女腿,男人的肌肉和女人的肌肉是世上最容易分辨的东西。男孩惊惶地站起来,那光秃秃直挺挺的玩意儿举得老高,要藏也没处藏,逗得我想笑。

男孩连忙跪下,女孩跟着跪在背后,这样才把应该掩饰的地方都遮挡了。表哥忽然长大了许多。“奶奶的,”这句三字经并不是骂人,“六狗子,你把咱村上最俊的小妞儿干了!”

六狗子直磕头。

“你还不快拿花轿娶她?”

“她爹不答应。”

“××这个糊涂蛋!你去给他讲明白,你早已把他女儿怎么样了。”

女孩连忙说:“我爹会打死我!”

表哥的胸脯朝前一挺:“他打你,你就朝我家里跑!”

我唯恐有人来,提醒一句:“教他们穿裤子吧。”

表哥回身走,打鼓退堂的架势。走过瓜田,他顺手摘了个翡翠西瓜。“大白天,看见男人女人干事儿,会倒霉。”他来到路上。“有个办法可以破解,我教给你。”

西瓜朝空中使劲儿一丢,丈把两丈高,扑通落地,摔成四块八瓣儿,红瓤飞溅如血。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当路站住。

“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我心里想的不能告诉他。我在想:要是六狗子拿花轿把那小妞抬进家,岂不也是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