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战神指路(2)
现在是真正逃难,不宜再坐在车上,车子会给盗匪某种暗示和鼓励。于是在出发前卖掉那辆“二把手”,售价很低,也算是对东道主的一种答谢。车上的行李由魏家老二挑着,粮食则放在驴背上。
清晨,在礼拜堂里作了祷告,分手上路。人数少了一半,顿时觉得孤单。走到中午,忽然有大批难民来和我们合流,似乎可以证明南行是对的,内心宽慰不少。可是,傍晚投宿又只剩下我们三家,那些不知从哪里来的人,又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很忧郁,觉得他们遗弃了我们。
母亲是缠过小脚的人。她拄着一截竹竿,上身前倾,划船似地奔波,走得慢,但是不休息,常常在我们停下的时候越过我们,奋勇前进。
那时,弟弟的年龄是,指着地上的蚂蚁,满脸惊异,嘴里含着模糊不清的句子,等我答复。他一次大约只能走一里路。
但是,弟弟挣扎着不让老魏抱他。老魏对他不友善,他感觉得出来。小孩子不管多么小,都能分辨人的善意恶意,据说,连胎儿都能感应母亲的喜怒哀乐。这次逃难,一览无遗地暴露了我家的没落,根据当时的惯例,魏家不能不来帮助东家,但是,他如果开始考虑对我们是否值得这样做,也是人情之常。
于是,大部分时间由父亲抱着弟弟。父亲的体力并不强,沿途流汗喘气,露出另一种窘态。
妹妹的年龄是,刚刚可以和我吵架,走起路来不会输给我,但是常常坐在路旁喊累了。我的任务是专门盯住她,平心而论,我对她走走停停并没有反感,可以趁机会也休息一下,但魏老大就不免啧有烦言了。
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势真危险,一个在天地间无以自存的家庭,几枚在覆巢下滚动不停的卵。
一天中午,大地静得连飞鸟也没。只走得腿越来越软,屁股越来越重,只想坐下,尤其是,到了村头上,连驴子也表示应该歇歇。可是老魏说,不对,这村子好像是空的?
南方,忽然,机关枪响,回想起来是重机枪。重机枪是正规军才有的武器,通常用以射击远距离的目标,怎么在这地方这时候有人使用?父亲辛苦打听来的消息和他谨慎小心所作的决定都错了?
枪声好像向我们屁股上踢了一脚。转个弯,踉跄西行,一口气走到太阳偏西。这时又出现了大队人流,我们跟着大伙儿,人多了胆子壮,叫“群胆”。没人说话,个个低着头。
想攀谈几句也不可能。冷漠,但是有吸引力,我们像铁屑粘附在磁石上,脚不点地。可是在大队右侧,北方,又响了一枪,这一枪清脆轻细,回想起来是手枪。大队人马的呼吸急促起来,没人抬头看,也没人快跑。这才想到,难民群平时的速度就是它的最快速度了。
又是一枪。一个人飞奔而至,插进我们的队伍。这人一定不是难民,只见他一顶呢帽,一身短打,新袄新裤新鞋新袜,袖子卷上来,露白。回想起来,他就是某人枪击的目标,借难民隐蔽自己。
他看中了我们的驴子,小毛驴很瘦,很脏,一副不中用的样子,然而它是纵目所及唯一的驴子。他说:“老乡,驴子借给我骑一骑。”老魏一拳打在驴屁股上,喝道:“你看这驴,快要趴下了。”老魏的拳头又大又重,打得小毛驴后腿猛烈弯曲,真个几乎趴倒。
那人叹口气。“老乡,你何苦,一头驴子又能值多少钱!”回想起来,有恫吓的意味。不过他惊魂未定,语气软弱,无意坚持,匆匆忙忙向前赶去。
这件事,使父亲到了窑湾以后决定卖驴。
“一二三,到窑湾”,一首童谣使窑湾这小地方出了大名。
窑湾在江苏新沂,近前一看,也是一个寻常乡镇,没看见湾,也没看见窑。
虽然是漫天烽火,窑湾依然很安静,各人慢吞吞地过日子。所有的复杂来到这里都简化了,没人准备逃难。
这才像个桃源,可是没有桃林。
父亲带着我们来投奔他的老同学,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始终没见到他本人,只记得他家房子很多,庭院深深,虽然一下子涌进来许多兵荒马乱,也不过涟漪荡漾,无碍那波平如镜。
主人把我们安置在客厅旁的东屋和南房里,单独给我在客厅里铺了一张床。客厅朝天井的那个墙用木棂代替了,透过那些格子往外看,院子里的景观像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凑成的,于是生出幻想来,那些格子可不可以拆开重拼呢,下面一丛青竹,顶着许多茶花……
这地方,好像我来过,我在这里隔着棂格看分割了的世界,却不知棂格的影子落在我身上,把我也分割了。不是现在,是很久以前,以前……
为我铺设的那张床,用剖开的藤条编成床面,藤下还有一层用棕绳织成的网托着,叫做“反棕铺藤”。
褥子,再加一条天蓝色的床单,四周绕着云纹。枕头,带荷叶边的枕头套子,里头装满了冲泡过又晒干了的茶叶。
客厅门外走廊尽头挂着一只竹篮,泡茶之前,先把茶壶里色香味俱已失去的茶叶倒在篮子里。用废茶装成枕头,据说可以醒脑清火。这是殷实的世家才办得到的事情,唯有他们才消耗这么多茶叶。
枕头、褥子、床单,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一种由清洁和干燥而生的香味,一种没有汗水没有油垢而生的清香。
这气味,我也很熟悉,我觉得既恍惚又真实。
然后,我躺在床上,云里絮里一般的床上。我听见燕子细碎的殷勤的童音,斜阳在对面屋脊上涂抹余晖,如梦如幻,如前生来世。然后,燕子飞进来,站在梁上,挺着肚皮。然后尾巴一翘,白色的粪便在屋梁上画下漏痕。
空梁落燕屎!
我想起来了,种种光景正是我从前的家。那时候,我或者尚在襁褓之中吧,旧家的浮光掠影还残存在我的某处。当我第一次读到名句“空梁落燕泥”时,我模模糊糊地想过,实情实景似乎不然,应该是“空梁落燕屎”。
恍惚间,无意中,我回到那已失去的家里。
我们在窑湾休息了好几天,同行的顾娘天天出去讨饭。自出发逃难以来,我母亲筹办全体的伙食,顾娘和他儿子一起吃大锅饭。可是顾娘说:“我是难民,难民讨饭不丢人。”她的用意是为我们节省开支。
我在一旁怦怦心动,暗想:“我能去吗?我也去好不好?”
那年代,我见过很多少年乞丐,从很远的地方来,向很远的地方漂去,并不惧怕,好像也没有忧愁。有些乞丐叫“响丐”,吹着乐器游走,有一种自得的神色。
那年代,人心也还柔软,老太太们还有一星半点从儿子身上剩余的慈爱。少年乞丐的生活并不艰难,似乎还很浪漫,千山万水收藏秘密也留下秘密,使我们羡慕和好奇。
每逢过年,母亲必定特别蒸一笼特别的馒头,用它打发乞丐。这种馒头用白面做成,外面包一层高粱面,看来粗糙,可是一口咬下去便不同。
千真万确,长辈们对乞丐的脸色比对我们的脸色要好看一些。外面的天地也比四合院里的天井要宽阔些、光明些。
那时不知有多少篇小说描写青年是如何苦闷,左冲右突之后终于一走了之。这些小说即使写得不好,最后一走总是教人悠然神往,他走了,八成是做乞丐去了!
那时,“反对共产共妻”的大字标语出现不久,跟着一句“反对共产党诱骗青年脱离家庭”。诱骗青年脱离家庭?有这种事?为什么从来没有碰见?
像《我的志愿》这样的题目,永远永远也不会在作文课堂上绝迹的吧,可是,在那年代,这个题目还真教人难以落笔呢。有人写他要做文天祥,有人写他要做戚继光,有人写他要做齐天大圣。
有一个人写他要做乞丐!
这还了得!
那时,陶行知等人“劳工神圣、双手万能”的主张盛行,编选国语课本的人颇受影响,选了一些讴歌劳动的文章。有一天,我在家中温习功课,高声朗诵:
早打铁,晚打铁,
打把镰刀送哥哥。
哥哥留我歇一歇,
嫂嫂留我歇一歇,
我不歇,
我要回家去打铁。
凑巧一位亲族中的长辈来串门子,他对我厉声喝道:“有那么多的事情你不干,偏偏要打铁!你太没有出息了!”
打铁都不行,还想做乞丐?
那位教作文的老师自认为了解儿童心理,倒是给那篇文章许多双圈,每一排圈圈是一场风波,一阵口舌。
现在,我真要做乞丐去了,父亲母亲都不反对,日本鬼子给了我特准行乞的执照。
乞丐也不是赤手空拳可以做的,他必须有两样东西:一根打狗棒,乡人称之为要饭棍;一个随身包,乡人称之为要饭包。
乞丐的随身包,多半用旧席改造而成,也叫席篓子。如果乞丐把篓子点着了烤火,那是只贪享用不计后果,这就是“烧包”一词的内涵。
我的打狗棒不是一根光溜溜的棍子。顾娘特地砍下一棵荆棘,修理成伞形的防御武器。我这个小乞丐,除了衣着不符,手持的独门兵刃也很怪异。
大家一同出发。窑湾真可爱,家家的大门都虚掩着,一推就开。我先把荆棘伞伸进去。狗狂叫,跳得很高。
走出来一个小伙子。“什么人?”
回答是:“要饭的!”
他转身入内,叫喊:“爹,他说他是要饭的!”
他爹出来了,打量我,向厨房走去。
他拿了一张热腾腾的煎饼出来。毫无疑问,刚从鏊子上揭下来,折成四开。厨房里正在烙煎饼,用小麦、黄豆、玉蜀黍混合磨糊。
这是很大方的施舍。通常打发乞丐,只给一小片冷煎饼,两三天前的剩余。我没有要饭包,只好捧着这张煎饼急步回家。我知道掺了玉蜀黍的煎饼最好趁热吃,现在它最香最酥,冷了以后就满口渣滓。
我急忙献上我的所得。我此生第一次凭自己的能力报效家庭。
我认为现在可以吃了。我只想着吃玉蜀黍煎饼必须趁热。可是父亲说:“等一等,出去把你的弟弟妹妹找回来。”
等三个人聚齐了,煎饼还没冷。父亲下令弟弟妹妹先动手,然后三人一同大嚼。
父亲不吃,他只说话。他说:“也许有一天,你得带着弟弟妹妹讨饭。那时,你要记住,若是讨到好吃的东西,一定要让他俩先吃。”
第二天,顾娘趁着人家都在吃早饭的时候出发,她说人在吃早饭的时候心肠最软。她不肯再带我同行。昨天晚上,魏家老大对她表示,我去讨饭,他的自尊心很受打击。
没关系,我自己也可以去。
我碰上一只恶犬,缠斗了很久还不见主人出来。今天的运气没有昨天好。我年纪小,又没有经验,可是狼牙伞真管用,到底人为万物之灵。
背后有人说:“你闪开。”我侧身后退一步,让一个真正的乞丐出面。只见那人把手中一根东歪西扭骨节倔犟的枣枝伸出去,一直伸到狗前面,朝地上点了两下,那狗就低低地呜咽一声,低着头向后退去。
那乞丐很脏,做乞丐哪能不脏?可是他露了这一手,我马上觉得他不脏了。他大约有五十岁了吧,那年代,五十岁的人算是老人,可是他露了这一手,我马上觉得他不老。
我问:你教我好不好?
他不答,腋下夹起打狗棒就走,我在后头跟着。
你想学?
当然。
你得拜我做师父。
当然。
做了我的徒弟,就得跟着我走。
这个当然不行。我只是想学会了你的打狗法,每天可以多讨些吃的,带回家去。
他笑了,想学本事,哪有这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