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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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血和火的洗礼(2)

六舅打游击的笑话不少。有一次,他们行军,大伙儿走着走着回头一看,他们的头头儿不见了,只有空荡荡的驴子心不在焉地跟在后面。平时六舅上下坐骑必须有人搀扶,断无中途独自下马之理,不用说是从驴背上摔下来了。大家急忙回头寻找,见他躺在一块新耕的农田里,头枕着大块坷垃对天抽烟呢!这样精彩的掌故,发生在与草木同腐的六舅身上,入不了渔樵闲话,成不了名人轶事,这一摔太可惜、太冤枉了!

那时六舅是个大忙人,对外甥、外甥女从来没有工夫正眼瞧一下。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但我认为我了解他,他是外祖母家的堂吉诃德。

我那五姨嫁给卞庄的王家,卞庄在兰陵之北五十华里,附近有苍山,据说是安期生得道的地方。卞庄王氏大都是王览的后人,兰陵王氏与瑯琊王氏叙了谱,同出一源,不通婚媾。日军的攻击路线是自北而南,卞庄比兰陵更接近战场,所以五姨丈也把五姨和他们的女儿送到南桥来,以减少内顾之忧。

外祖母有三个女儿,以五姨最是聪明漂亮,五姨把这两大优点都遗传给女儿,他们的独子兆之表兄一样也没捞着。

我和五姨见过几次面,和她的女公子是初会。母亲问五姨:“他们俩谁大?”意思是要确定称谓。五姨不考虑我们的出生年月,立刻对我说:“叫姐。”我喊了声二表姐。五姨又说:“一表三千里,也别表来表去了。”我连忙更正为“二姐”。五姨大喜,一再地夸奖我。

回想起来,五姨是“防微杜渐”。古来许多恋爱悲剧生于中表,这表哥表妹之亲的字样往往引人遐想,产生不良的暗示,同胞姊弟以下事上,恭敬严肃,教她老人家比较放心。五姨之敏捷周密,可见一斑。

我管她的儿子叫表哥,她倒没有任何意见。

我常想,“暮气沉沉”一语,准是为外祖母家这样的庭院创用的。青砖灰瓦盖成的高屋高楼四面围住灰色方砖铺好的天井,整天难得晒到阳光,白昼也给人黄昏的感觉。房屋的设计毫未考虑到采光,偶然得到一些明亮又被紫檀木做的家具吮吸了。建造这样的家宅好像只是为了制造一片阴影,让自己在阴影中苍白地枯萎下去。

那时,外祖母家的房子已经很老旧了,砖墙有风化的现象,转角处线条已不甚垂直。造墙用的青砖本来颠扑不破,现在用两掌夹住一节高粱秆,像钻木取火那样往墙上钻,可以弄出一个个小圆洞来。好像这些用泥土烧成的青砖即将分解还原,好像一夜狂风就可以把这片房屋扬起,撒落在护城河里,在田塍上的牛蹄印里,在外祖母的眉毛和头发里。

而这时,来了云雀般的二姐。

一切马上不同了,好像这家宅凝固成坚厚的城堡。从窗外看,只要二姐站在窗里,那窗口就不再是一个黑洞,满窗亮着柔和的光。

每一间屋子都苏醒了,都恢复了对人世的感应,都有一组复杂的神经,而神经中枢就是二姐的卧房。

随着这神经一同悸动的,首先是风,后来是鸽子,满院鸽子从伤古悼今的凄怆中解脱出来,化为蓝天下的片片白云。

回想起来,年轻的生命对一个家庭是何等重要。

推而广之,对一个社团,对一座军营,对整个世界。

我的活动范围在西厢房,本是大舅父的书房,有满架的线装书,好一片大舅父科场奋战折戟沉沙的景象。我翻看那些没有图画的书,暗想,古人怎能读这样枯燥艰涩的东西终其一生!

有一天,我发现书桌上有一本不同的书,一本用白话写成的长篇小说,苏雪林的早期作品《棘心》。这本小说的故事并不曲折惊险,可是它写女子对抗大家庭的专制,淋漓痛快,看得我废寝忘餐。

大舅父命中注定看不到这本书,不知我的母亲看过没有,我要留着,有一天拿给母亲看。

两天以后,我的书桌上出现了《沈从文自传》。书很薄,读的时间短,想的时间长,依书中自序和编者的介绍,沈氏生长于偏僻贫瘠的农村,投军为文书上士,凭勤苦自修成为有名的作家,最后做了大学教授。这个先例,给笼中的我、黑暗贴在眼珠上的我很大的鼓舞。

这本书展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人可能有各种发展。恨大舅命中注定也看不到这本书。

又过了几天,二姐交给我巴金的《家》,我恍然大悟,《棘心》和《沈从文自传》也都是她送来的。她对新文学作品涉猎甚广,我崇拜她的渊博。那天我们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新文学。

此后,二姐借给我鲁迅的《野草》、茅盾的《子夜》,以及郁达夫、赵景深等人的文集。

巴金的《家》,在当时和后来都极受推重,但我并不爱读这部有“现代红楼梦”之称的杰作,一如我那时不爱读《红楼梦》。在传统社会和大家庭压力下粉身碎骨的大舅父,当然没看到这本为他们鸣不平的书,也许他无须,他自己就在书中。

二姐提供的读物之中,有一本小说甚为奇特,它的作者虽非名家,我至今还觉得醍醐灌顶。

故事大意是,一个人矢志复仇。由于复仇是人生唯一的意义,生活不过是复仇的准备。他时时侦察敌人的举动,为了对付敌人而随时改变职业、嗜好、住所、朋友和生活习惯,完全失去自己。他甚至因此失去了家和健康。他耗尽一生,终于宿愿得偿,可是他也变成一个一事无成的老人,心性邪恶,气质鄙劣,不能过正常的生活。

这本书何以进入二姐的书单,是一个谜。回想起来,那时的流行思想是“为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有斗争才有进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同志残酷”,忠恕之道难以成为文学主题,那本小说能够出版,堪称奇迹。它在我眼底昙花一现之后再无踪迹,想已速朽,我常以悼念的心情想起:夭折并不等于没有生存价值。

我开始梦想有一天做作家。

有一天,我问二姐:“要怎样才会成为一个作家?”

二姐说:“我得回去问我的老师。”她带来的书都是那位老师借给她的。

可是她不能回去,即使回去也找不到那位老师了,所以,我一直没能得到答案。做不到的事情,可以先在幻想中干起来。我梦见我写小说了,我的小说在《中学生》杂志上登出来了。

我告诉读者,少年爱上一个女孩,那女孩的智慧比少年高,高出很多。智力悬殊的人是难以相爱的,可是那聪明的女孩想,得到一个男孩的崇拜迷恋也不坏,她给他希望也给他失望,总是不让他绝望。他迷惑了,他觉得她太难了解了,他到野外去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走,胸膛里滚来滚去只是同一个问题:女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忽然来到河边,他目不转睛看那波浪旋涡,他想起曹雪芹的名言:“女孩是水做的。”是了,是了,他脱掉衣服,向急湍中跳去。

我好快乐好快乐,没有人知道作者是我。

我梦见我的书出版了。我对读者说,少年辞别了母亲,独自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一面走一面忍不住回头看母亲。母亲渐渐远了,少年快要望不见母亲了,母亲赶快登上高处,让少年继续看得见。就这样,母亲越爬越高,少年越走越远……

我好快乐好快乐,没有人知道作者是我。

我昼夜经营这不见天日的文章,脸色苍白,神思恍惚。一天,在饭桌上,外祖母注视着我,好久。

“把这两个孩子隔开,”外祖母对着空气说,“七岁寝不同席,八岁食不同器。”

母亲和五姨只是笑。

然后,二姐就像个仙女,转瞬失去踪影。

我这才去注意那一排垂柳。

外婆家靠近护城河,在村中的位置最西,护城河两岸都是柳树。

兰陵人爱种槐,过年贴对联总有“三槐世泽长”,跟北宋的王佑王旦拉关系。南桥人爱种柳,没人高攀陶渊明,只是图柳树长得快,长得漂亮。

水边的柳树,没几年就绿叶成阴、亭亭如盖了。所谓“十年树木风烟长”,也只有柳树当得起。

我在南桥住到那贫血的柳枝柔柔软软的好像能滴下翠来,一面吐叶一面抽长,开出淡紫的花穗。树是那么高大,柳条却那么细密,细叶小花像编辫子一样一路到底,旷放和纤巧都有了。凭你怎么看,百看不厌。

奇怪的是柳枝弯成穹顶,四周越垂越低,对大地流水一副情有独钟的样子,使你看了不知怎样感谢当初种树的人才好。

所有的树梢都向上拉拢关节,只知道世界上有个太阳,垂柳却深深眷顾着我,给我触手可及的嫩绿,使我觉得我的世界如此温柔。

即使是在雨天,我也从未觉得垂柳是“哭泣的树”。我只觉得它是“爱之伞”。

有一天,看见雨,我到柳下静坐,全身湿透,为的是永不忘记这些树。“爱之伞”往往并不能抵挡风雨,它只是使我们在风雨中的经验不朽。

柳树也有高峰手臂趋炎附势的,可是书本上说,那叫“杨”,下垂的才是柳。南桥西头护城河岸全是柳,全是朝着清流微波深情款款的垂柳。

我没能住到柳树结出那带着绒毛的果实来,我知道,那些果实会靠着风力漂泊游走,寻找安身立命之处,形成另一种景观。那时,老柳将非常无奈也非常无情地望着孩子们聚成盲流。偏是柳絮飞也不远,总是牵牵绊绊黏黏缠缠地流连,使老柳心硬心疼。

尽管柳絮年年飞到漫天满地,我可没听说更没看见哪颗种子落地发芽。好形象好品德好到某种程度,大概就不能遗传。

我见过乡人怎样繁殖柳树,他们用插枝法。据他们说,要得到垂柳,你得把柳枝倒过来插进地里。这么说,垂柳无种,靠后天环境扭曲。我一直想推翻这个说法,可是一直没办到。

从那时起,以后好多年,我每逢走到一个没有垂柳的地方,我就觉得那地方好空虚好寂寞。

那时,我还不知吾家已破,直到父亲带着魏家全家匆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