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理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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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534年——大法官(3)

门嘎吱一声打开。约翰·伍德领进了一个年轻女人,然后急忙带着干树枝跑到炉边。托马斯先看到了黑丝绒帽子上的白色头饰带,当她走近窗户时,他又注意到了她那灰绿色的眼睛。或者那双眼睛只是反射了她裙子的颜色?一个幕僚的形象在他脑海中向他逼近,审视着他。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一岁。

“莫尔大师?”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是凯瑟琳,威廉·莫顿的女儿。”

“约翰·莫顿的孙女。”他总结道。

她的眼睛飞快地扫视着这个狭窄的房间。

“请坐。”他说道,“到这里来,壁炉边上。”

她坐下后,他拉过一张三脚凳,此时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尴尬。除了一只箱子之外,这里只有一张给来访者的椅子。当委员会的人来访时,大家都只有站着。去年他们只来了两次。

“凯瑟琳。”他喃喃道。

“莫尔大师,我祖父过世后我们都搬到了科茨沃兹。但是现在我父母也过世了,房子就被清空了。我在柜子里发现了这个,我父亲保留至今。”

他盯着她手中的笔记本。很奇怪,他们拿走了他手中任何可以读的东西,现在她却带来了一本记录得密密麻麻的四开本。要是她带的是本书就好了。但是他愿意读任何东西,于是接过这本翻旧了的笔记本。里面小心记满了标有日期的笔记。

“看起来像一本日记。你熟悉里面的内容吗?”

她有点脸红。“我不认识拉丁文,莫尔大师。我不像您女儿玛格丽特。”

他笑了。“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学习?

“是的。”

约翰·伍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个房间。火光照亮了这个女人的脸。她看起来是个20岁出头的漂亮女人。额头圆润,小巧的眼窝里镶嵌着的那双眼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她的嘴唇有种惊艳的美,她的脸颊光滑幼嫩。盘在白色头带下面的头发好像是金黄色的。

他把手稿放到身边的箱子上。“他们不允许我的家人再来探望我了。”

“我很抱歉,莫尔大师。”她侧了侧头,“我的名字可以帮我打通关系。您对我祖父的评价一直都很高。他们说您在他家过得很开心。”

“的确。我在那里有很多美好的回忆。是他塑造了我的思想。”

“您还在圣诞节上演戏剧。”

“你连这个都知道?”他露齿笑了,“但是现在你为何而来呢?”

她把头侧向箱子上的四开本。“您的名字在封面内页上。”

“真的?”他很快再次翻开。

“它涉及到理查三世在世的那段时间,格洛斯特公爵理查。”

“啊,你能从拉丁文中推断出那些。”

她沉默了,也许觉得被冒犯了。他得做出些补救。他还是很高兴她能到访的。

“你祖父会很高兴你能把这些笔记保存下来的了。你把这些都交给我了吗?谢谢。你想要喝点酒吗?”

她对此没做任何反应,反而盯着他,她绿色的眼睛那样苍白,几乎没有颜色。“您从来都没有出版《国王理查三世的历史》。为什么?”

“我还没有写完。”他推诿道。

“您不想讨论这个?”

“我写这本书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还记得开头的几句。国王爱德华四世,公元1483年4月9日仙逝于威斯敏斯特。你知道吗?当国王过世时,我还不到五岁。在黎明破晓前的那个长夜,有人急忙赶到我们克里普门附近的邻居家,一边大喊着爱德华国王死了一边猛敲着门要求进去。我们都听到了。然后我们还听到了邻居开门时说的话:‘我保证,老兄!’声音在黑夜中猛然响起。然后我的主人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将成为国王。”

面前的女人没有任何反应。

他看着自己干枯的双手,希望能在炉火上烤一烤。“这是一个我决定放进书里的家族故事。很多伦敦人都有类似的经历。我的父亲总是说,这一刻标志着独裁统治的开端。他对先王爱德华有着崇高的敬意。”

凯瑟琳没有任何笑容。她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还好我已经完成了拉丁文的版本,”他实事求是地说,“以几个月后理查的政变作为结尾。因为书是针对欧洲大陆的读者写的,我还加了一些对各种英国制度的解释。我当时天真地以为这些历史案例会对欧洲的君主有启发作用。”

她抬了抬眉毛。

“这本书只是个例证。”他急忙又加了一句。

“具体来说是个如何执政的反例。”

“那么英文版本呢?我可以拜读吗?”

“英文版本到暴君加冕之前都和拉丁版本一样。然后有一些段落中有空白,因为我得再确认一下其中的姓名。我把这半成品丢到一边,就像其他很多作品一样。这是常有的事。”他把腿伸向快要消失的温暖炉火。“我记得其中有一段精彩的情节,关于一个慌张的主教把玉玺给了不该给的人。在那段日子政治没有什么作用。约翰·莫顿会觉得这段很有趣的。”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莫尔大师。也许我祖父笔记本里有些新信息,会有助于你写完英文版本的《历史》。”

“写完?”他在自己的声音中听到了恐惧。

她支吾着。“我想这样你会有点事做。”

“凯瑟琳小姐,我已经准备面对死亡了。”

“当然。我很抱歉。”

她低头坐着。他翻阅着这四开本。“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喃喃道。

“谁,国王理查吗?”

一个苦笑。“不,是你祖父。他亲眼见证了这一幕:十二岁储君的出场,和已故国王最小的弟弟格洛斯特公爵理查的阴谋。你祖父甚至在暴君手下做过顾问。但是直到这个新朝代步上正轨,莫顿的职业生涯才飞黄腾达。

“的确,1485年理查被处死之后,他才开始发挥自己能力。”凯瑟琳小姐移了移自己的椅子。“您的记忆力真好。如果您能为我翻译祖父的笔记,我就能自己读了。”

托马斯沉默了。他怀疑她是否只是对莫顿的笔记本身感兴趣;他推测她还有别的打算。他可以先考虑一下,同时也许她可以为他带进来更多的书。平日里冥想和祷告挺好,但是并不能阻止他的思虑啃噬着他……

“你对政治感兴趣?”他问道。

“您觉得奇怪吗?”

“那你知道理查也有个私生女叫凯瑟琳吗?”

她瞪着他。“您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没想说什么。那你有孩子吗?”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

“结婚了?”

“很快,如果上帝保佑的话。”

他一声不吭地审视着她。这么谦卑的话和她的身份很不相称。

“那么你才刚刚开始人生的旅程。”

“您的意思是我没有那么年轻了。”

“你太谦虚了。”他友好地说,“你打算把这本四开本留在这里,之后再来取,对吗?”

“是的。”

“你只是要我帮你翻译?”

“如果只是翻译的话我完全可以找别人,”她声音有些尖锐。

“那么是有别的原因?”

“是的,我在想你是否可以……考虑出版它。”

“《国王理查三世的历史》这本书?”他摇了摇头以防胃里突如其来的翻腾加剧。野心。“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想获得更多的成就。你是这么想的?”

“很抱歉。”她垂下脑袋,微微倾斜到一边,这场景让他想到了在乡间长大的小孩。即使他们差不多成年,还是得遵从男侍者的准则。当有人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可以很有礼貌的回答,但是最好的回答就是保持沉默,摇头或是微微侧头。

“你带着你祖父的四开本来到这里。”就像以前一样他开始总结陈词,“因为怀疑他的私人笔记中会有重要信息,所以你想要读里面的内容。你把它给我,是希望我可以帮你翻译。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你同时想让我完成英文版本的暴君历史故事。”

“这是我们的历史。人民有权利知晓。”

他没留意她想献殷勤的企图。“你觉得我愿意这样做,因为这本书是在当时的大法官的指令下开始起稿的。书里的内容大部分都是基于他对我讲述的故事,奇怪的是,他告诉了我,而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你的父亲。”

“是这样的。我父亲对政治不感兴趣。”

“但是你有兴趣。你希望通过这本书来确保你祖父的历史地位,不是吗?为什么你想要知道你祖父这么多年前记录的东西呢?这些笔记起始于……”他翻开第一页,“爱德华四世驾崩的那一刻。这些笔记描述了围绕护国公政变的事件。”

“那个暴君?”

“当时还不是。格洛斯特的理查那时还是未成年王储的叔叔。他被任命为继位者和王国的护国公。”他又翻了一页,“我猜你想知道你祖父在听到年轻的王储和他弟弟被关在花园塔后的想法。”

“那座血腥塔。”

“不,是花园塔。大众怎么称呼它无关紧要。”

她一言不发,但是嘴角显露出讽刺的神态。他装作耐心等待。

“这跟我想象中的你一模一样。”她微笑地说,“公正无私的托马斯·莫尔。”

这场谈话开始让他感觉不安了。他收回自己的腿,双手用力交握。“你觉得我对你动机的判断是正确的吗?”

“差不多吧。”

如果他还想多享受一下炉火,那么他最好把谈话继续下去。“那么你相信,有了这些笔记,我也许可以在死之前出版英文版的历史作品。让你的客人在你的私人图书馆可以读到它?”

她嘲笑般地哼了一声。“我只是感兴趣而已。”

“对你祖父还是政治?”

“都有。不会拉丁文又不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不是吗?”

“当然不是。好吧。我把你的来访当作我还有未完成工作的标志。我会读你祖父的笔记。这是我欠他的。”

“谢谢。”她仍然坐着。

他清了清喉咙并凝视着火焰。

“格洛斯特的理查从一开始就想要谋权,不是吗?”

他审视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家族的人一直都是这么说。他宣布已故国王的孩子为私生子,以此篡夺权力。”

很显然她同情那些孩子。炉火熄灭之前都是他的时间。“的确如此。爱德华四世的一个情人伊丽莎白·露西浮出了水面。据说她和国王私底下偷偷地成了婚,为了保护她的名声就没有对外宣布。这件事导致了护国公断定国王爱德华四世与王后的婚姻是不合法的,他们的孩子都是私生子。护国公公开宣布王储不能登基。他为了让英格兰避免有争议性的朝代所带来的不稳定而夺取了政权。

“这是没有经过议会同意的吗?”

这个问题让他吓了一跳。“我相信有。那时刚好证实了格洛斯特的理查是个完完全全的暴君。人们都害怕他。他通过背后操纵谋权篡位;那段私密的婚姻就是佐证。他和他最年长的哥哥有着天壤之别。爱德华四世头脑冷静,十分受欢迎;他深得民心,是个好国王。”

凯瑟琳专注地望着他。“您是怎么知道的?”

“看他有没有得到公众的支持。任何一个社会的支柱都是其子民。子民的拥护是个重要指标。但是我就不拿那些细节的东西来烦你了。拥有权利和义务的子民和社会架构一直都是最受欢迎的话题。”他站起身来结束了这段谈话。

“而这个架构被理查摧毁了?”

“是的,通过威胁。通过滥用权力与操纵个人的野心。任何一个人都易受影响。”

的确,在最高层这种现象相当普遍,现在比以往更甚,但是他不会跟她说。这些他只会告知自己的女儿玛格丽特。

“那在《国王理查三世的历史》这本书里,您想要警告世人提防这种威胁的氛围?”

“你理解力很强。”

“听起来很礼貌,但其实您的本意并非如此。”

他稍稍欠身。“这种居高临下的说话方式是我的坏习惯。请你别介意。”

终于她也站起来了。“您说理查是通过破坏规则取得权力的。”

“说得很好。是的,破坏文明的规则。”

“真有此事吗?”

“是的,我认为有。我接受了你的口头之词,而理查会熟练地曲解它们。他会扭曲事实怪罪到你头上。这位暴君具有一种可恶的天分让境况有利于他。他对即兴表演十分在行。

“还有找出别人的弱点。”

“我发现你已经很清楚这个是如何运转的了。那你为什么想要读我的书呢?”

“难道我们不都会即兴表演吗?随性地弯曲事实然后怪到其他人头上?”

“你是这么想的?”她的不屈不挠让他感到惊讶,“我觉得尽管他畸形,但格洛斯特的理查一定还是很有魅力的。你看过神秘剧吗?”

“以前看过。”

“那你还记得邪恶的角色吗?你一定被他的怪诞举动所吸引吧。”

“大家都喜欢被引诱。”她自言自语道。

“英格兰也一样。野心勃勃的贵族,焦虑不安的平民。暴君只能在充满恐惧的不成熟社会生存,或者这就是我想在《历史》这本书里展示的。护国公言辞华丽。他是个天生的演员。”

“您也曾经参加过戏剧演出。”

他简略地答道:“在圣诞节,是的。”

“您在台上的时候会发表现场演讲。您的演出中充满着精妙的主意,在我们家族中是这么传说的。”

她的话呛到他了。也许他是个虔诚的人,但是他也有调动文字和情感的能力。他热爱辩论也深知每句话的转折是游戏的一部分。所以他转变了话题。“现在你还能在北方找到说理查三世是好国王的支持者。据他们所说他甚至都不是畸形的。”

她的注意力开始分散了。很显然她只对家族纽带和有名的祖父最感兴趣。说实话,他还是想急切地满足她的请求。它是一个礼物,是推迟坠入无底深渊的一条出路。

“凯瑟琳小姐,我会翻译好这些笔记,谁知道呢?也许甚至在写《历史》时会用到。但是我不做任何承诺。我得优先考虑精神事务。毕竟是那么早以前发生的。

“那您不介意我给您带来这本笔记咯?”

“嗯,显然很有吸引力……绝对值得一读。”

她那苍白瘦削的双手放到椅背上。“那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我觉得没有什么了,凯瑟琳小姐。没有人能帮我,除了我自己。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整个英格兰都知道。”

他笑了。“我对此有所怀疑。我只是一个人,一个可以在法案上签名的人。”

“这话您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