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第五卷):适斋掬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7章 《黑白记》(精选)(4)

那日萧老游黔灵山后,靠在客厅沙发上小憩,闭着眼似睡非睡。我同俞律等南京朋友在一边小声闲聊。俞律先生时任南京市作协主席,与萧老谊在诗友之间:既是这次电视专题片的撰稿人之一,又正在写作《萧娴传》。他是出色的诗人,性情开朗,与王萼华诗翁和我一见如故,十分投契。因次日将去安顺,我讲起采访民间蜡画天才杨金秀的情景,不提妨萧老开口道:要见见她!其实我提起此事,就是想引起摄制者的兴趣,让这两位卓尔不群的贵州女子见见面。我立刻打电话到安顺文联,请老友周青明兄安排。那年就是他向我介绍杨金秀,又陪我去梅家庄采访的。按萧老原意,要直接去杨家,后怕老人受不了颠簸,改为接杨金秀到龙宫宾馆见萧老。杨金秀当场表演技艺,在一块三尺白布上,从两端各画一条直线,到中间衔接,笔直光滑,接头无痕,比用尺子画的还准确。接着又画了几个几何图形和花叶虫蝶。都是完成于转眼之间。我悄悄问俞律:怎么样?他回了四个字:神乎其技!杨金秀说,画蜡画费时间,老年人看个意思就行了,准备了一张画好的送给萧老做纪念。萧老也回赠了一张字。萧杨两位,年岁悬殊如祖孙,然又同样身怀绝艺,其景其情,令我感动,写了篇《高山飞瀑的女儿》,发表于《人民日报》副刊。萧老谢世后,她学生在一篇悼念文章说,萧老最后的日子,常看杨金秀的那张蜡画,并且说:“我不如她!”我读了极感意外,想不到那一次短短的见面,会给萧老留下如此久远和深刻的记忆。苗女杨金秀不仅心灵手巧、口齿伶俐,而且有经济头脑。她后来到芝加哥表演蜡画技艺,获得工艺大师的美称。回来又组建蜡染公司,一九八九年我还带两位奥地利朋友去参观过,但好像没经营多久,以后就再无联系。青明几次半真半假提醒她:不要忘记戴老师是第一个宣传你的人(我第一次采访她后,发表了一篇《巧于蜂甜于蜜》),她于是送了我一幅蜡画;但对伯乐老周却一直无表示,令青明不快。蜡画即蜡染工艺的第一道工序,用蜡画刀沾上熔化的蜂蜡,在白布上画出图案,呈浅褐色。以之入染,即成蓝底白花的蜡染品。后来许多人喜欢收藏未染的半成品,成为风尚。

萧老第二次回乡是在一九九一年。她提出要捐赠一百件作品的意愿后,贵阳市政府吴志刚副市长专程赴宁接萧老来筑。在一个小型而隆重的仪式上,萧老宣读捐赠书,吴副市长授赠感谢状。市委李万禄书记作出三项承诺:建好陈列馆,出版萧老捐赠作品的选集,撰写、出版《萧娴传》。会后,多人陪同萧老亲选陈列馆址。提供选择的三个馆址,都是正在修复中的名胜古建筑,萧老选定了甲秀楼景区的“园中园”:翠微阁。第三次是在一九九三年,前来出席翠微园落成暨“萧娴先生法书陈列馆”揭幕仪式。那天的庆典很隆重,鼓乐爆竹,舞狮杂技,彩衣缤纷,笑语喧阗。萧老在启功先生题写的馆名匾牌下,亲自为陈列馆剪了彩,在省市领导干部十多人簇拥下,独坐中间,摄影存纪。我们送她登车,她望着热闹的庆典场面,感喟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要回去啰!”似乎在努力排遣对故乡的依依之情。四年以后,老人就在南京去世了。

萧老捐赠法书一事,当时虽已举行仪式,选定馆址,然而交付作品的过程却大费周章,几乎使一项郑重其事的政府行为不了了之。原因不在萧老,而是身边有人产生疑虑,担心萧老上当吃亏。几经往返,始得解决,其间俞律先生做了艰苦的斡旋工作,厥功甚巨。我们这些见证了贵州人对萧老的真挚乡情和竭诚接待的当事人,想起此事,不禁心冷。顺便交代一下:市委李书记承诺的三件事,贵阳都完成了。

偶识张充和先生

移居美国数十年的合肥张充和女士,近年因在国内出书、办展以及众多媒体宣传评介,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位在海外享有盛誉的书法家、昆曲家。张女士在书法上是沈尹默先生的高弟,昆曲得“传”字辈名角的亲授,毕生沉浸在这两门艺术之中,年近期颐,兴致不减。她在美国大学讲授书法,教排昆曲,收了许多蓝眼睛学生和黑眼睛学生,为这两项代表性中国艺术走向世界,作出了贡献。但书法家、昆曲家之外,能更惬意地概括她的称号是:一位把生活完全艺术化了的大名士。“合肥四姊妹”皆有才,她尤为出色。她的青年时代,正值抗日战争爆发,文化界的名流耆宿,汇集在西南大后方,经常有苦中寻乐的文会艺集,她就以秀外慧中的气质和多方面的才艺,活跃其中,广受赞誉。新近出版的一本《曲人鸿爪》册页,就是当时一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拍曲者,应她之嘱留下的“爪痕”。七十年后的今天,它堪称一件并世无两的昆曲史珍贵资料。老人手中必定还有无数这种无价之宝,有待整理。

我对充和女史,本无识荆之缘。她大弟宗和先生,却与我有忘年之交的情谊,因此对她闻名甚早,知其大略。一九七七年,宗和先生去世,女儿以编了一本纪念册,收进我刻以志哀的印章:一方“高山流水”,一方“广陵散绝”。充和先生在美国收到一本,见过这两方印。几年后她首次回国,以去北京见面,带着两块印石回来,说是她四姑让我为她刻制。充和先生一般只写小件作品,常用都是小印;国内有时请她写大字,就需备一对大印了。印大五公分见方,当时画店常见的豆绿色青田石,虽磨制粗糙,质地尚不驳杂。现在大量石章是用科技手段打磨出来的劣石,透明其表,粗粝其里,根本不是真正的印材。当时我还没对付过这样的“巨无霸”,印文笔画又少:“平梁张氏”与“充和之印”。诚惶诚恐刻了,力不从心,勉强交卷,也不知老先生用过一次没有。

充和先生又一次回国,到苏州老家小住,以去充当书童,带回一幅充和先生赐我的斗方,令我惊喜。写的是一首《题谷翁九曲屏杜鹃》诗:“云涛载梦逐无涯,啼遍山红日已斜。最是无声声外意,卧游争若早还家。”用的是熟纸。以说,她四姑字债多时就用熟宣,如用生宣,好不容易才磨浓的墨,几笔就吸干了。接着以又拿出一幅没落款的生宣小横披,说是四姑刚写完正文,有客人来访,放下笔去迎坐谈天,把它忘了。以就捡了个漏,并且割爱转惠。小横披写的是一阕自著《蝶恋花》,字好,词好,墨色也好,令我喜出望外。带去给陈恒安先生看,他也非常赞叹,说是抗战时期就知其人,因与她表兄李芋龛先生交厚,时相过从。正好横披上还剩一小半空白,我就问陈先生能不能写上一段长跋。他欣然应允,不久就写成了。装裱起来,挂在书房墙上,友人见了,无不称羡。后来陈先生诗词集出版,果然读到两首赠李芋龛的诗。

此后一两年,充和先生专程来贵阳,要看看大弟工作生活了几十年,最后在此辞世的地方。姐弟俩排行相连,年龄相近,兴趣相同,又联袂到北京上大学,所以手足之情尤笃。她住在师大校园里的以家,离我住的市文联宿舍很近。一天傍晚时分,忽然由以陪着光临寒舍。我全无思想准备,手忙脚乱。八旬老人,纤秀轻捷,无丝毫老态。这样的老太太我还见过一位:冰心先生。在第四次文代会上,她与孙辈女作家挽臂经过大院,两个背影几无差异。我请充和先生看那件横披,忘了这是出卖盗宝人张以,让她在旁边窘态毕露。她默默看过,没说什么,我也就不便问起李芋龛先生的情况。她看了我的几方砚台,还滴水检视,认为先父所用两块端砚中的一块较好。其实都是凡品,如何入得她的法眼。在寒舍逗留了一刻钟左右,临行时我随手拣了两支笔一块墨,悄悄交给以,聊表对充和先生的敬意。几天后,以来访,说是四姑已回去了,那天她没想到我会送她礼物,无以为报,把黄永玉先生设计并送给她的一瓶“湘泉”酒转赠给我。那天我在慌乱中,以粗墨劣笔呈送给一辈子考究的张先生,事后很失悔,却没想到又换回一份有收藏价值的回赠。

张充和先生的书法,世间多见且受盛赞的,是她精严秀逸的小楷,我则更喜爱她的小行草书。

与徐无闻先生缔交

徐先生的字清劲典雅,我从《书法》杂志上看到时,很是钦佩。见简介文字,知是西南师范大学教授,估计我内弟筑光可能是他的门生。一问,回信说没教过他们班,但认识,徐先生是全校公认最有学问的教授。一九八三年,中国书协在烟台开理事会。我素患“社交恐惧症”(经妻子诊断),十会九逃,十宴九谢,但周秉声兄力劝,说是可以看海,可以看《郑文公碑》和云峰刻石,就跟着去了。一到芝罘宾馆报到,四川刘云泉兄就告诉我,徐无闻先生要来,我听了很高兴。云泉兄和我在第一次书代会相识,凡开会必同组,又是“二爨”和《中岳嵩高灵庙碑》的同好。徐先生当时正在贵州出差,晚到了一天。他个子矮小,朴素如老农,非常可亲。分组讨论时,他带了纸笔,在小桌上背临古帖,如《韭花帖》《宣示表》《快雪时晴帖》等,每种写上几行,神形皆近,具见功夫。召集人和发言人也不介意,因为都知道他耳背,所以他才把原名“永年”改为“无闻”;确实不能让他坐那儿当摆设,浪费时间。他也发了言,还很认真的样子。他听云泉说我是中国作协会员,对我说他也是,还是“没有创作的作协会员”——作协除了创作,还包括研究、评论、教育和组织工作者。我说,你那没有创作比我这有创作厉害多了。有两个晴朗下午,四个人(徐先生、云泉、秉声和我)相约到沙滩上捡石子儿。我从披沙捡石,联想起文艺创作对生活万象的提炼,得了点意思,后来写成短文《美石》。这点意思对我有一种纲领性的含义:

他绝望地相思起那无垠的海滩来。他知道那里准藏着完美的但他永远捡不到的石子。

又还想了几句关于徐先生的句子:“久慕蜀中徐孺子,此日芝罘共淘沙。羡君入手尽珠玉,黯然无获我还家。”自然也是个比喻,要说真石子儿,恐怕他捡的还不如我。后来,那篇《美石》发在《人民日报》副刊上,俚句却一直没给徐先生看过。我不能作诗,偶尔诌几句,上不了台面。诗有别才,不能勉强。

在烟台的日子,与徐先生相处十分投契。回来后,要出一本书法小册子,就去信求他作序。如期写了寄来,劣迹因之“蓬荜生辉”。他还络绎寄来多种大作,如《甲金篆隶大字典》《东坡选集》等,成为我经常使用的参考书。一次,他忽派助手周女士来访,邀我去参加他研究生的毕业答辩。我一听,大惶恐,何来这等资格?!再三辞谢,周女士说是已报请校方定下来了。徐先生的重托,却之不恭,只好与妻子如期成行。到重庆后,由内弟陪同前往学校。当时已经入夜,先在徐家洗了个淋浴,然后借宿于一位出国探亲的教授屋中。记得妻子对教授们(包括徐先生)宿舍的狭小很觉诧异。当然这是多年前的情况,如今早已旧貌换新颜,只少了为此作过大贡献的徐先生。我还拜望了内弟的业师、已神交于前的秦效侃教授。徐、秦二位加上荀运昌教授,组成西师书法硕士生点。还见到在这里上学的外甥邹欣和学生贺未泓。至于答辩仪式,自有郑州大学齐冲天教授等资深导师主持,我谨陪末座而已。答辩结束,我们几个客人在食堂用餐,徐先生他们各自回家(当时纪律就是如此严明)。我因饭后就要去市里岳母处,与徐先生分手在即,就建议他一道午餐。徐先生想想,说:那我马上来。匆匆而去。我们等了很久,他才拎着一瓶“文君酒”来了,一脸的汗。原来大老远跑回家拿酒去了。天那么热,又是中午,我望白酒而生畏,但此情此景,不能不勉为其难,陪徐先生喝上两杯,其实该说是他勉为其难在陪我。他一再预约,明年仍来参加下一届的答辩。我对重庆夏天畏之如虎,但看着徐先生诚挚的表情,咬牙应承下来说:好,再舍命陪一回君子,引得大家发笑。万没想到,还等不及下届答辩,就传来徐先生病故的消息。四月份,周女士真又过访,要践前约。我去年已是却不过徐先生盛意,才勉强去凑数;徐先生不在了,我何堪再见歌乐山,只能让周女士失望而去。他的门生们都说,徐先生是累死的。他是本系的摇钱树,经常几个项目都压在他肩头上。后来学生们邀请徐师母李老师到各地旅游,过贵阳时在舍间小聚,邱世鸿、杨红燕等四五个在筑学生陪同。谈起一路受到亲人般的接待,李老师说:我是享聋子的福——她一贯叫徐先生“聋子”。徐先生的一些遗作,已由学生们整理出版了好几种。从这些小事,可以窥见徐先生在学生心目中的分量。

那年在烟台开会,离去前夕举行笔会,我一直站在徐先生旁边看他写字。他只用一支猪毫笔,写篆隶楷行、大字小字都不换笔。运笔很快,毫不打顿。我特别佩服他写小篆,一尺见方那样大,顷刻即成,横平竖直,圆弧相交无痕,非下过萤雪功夫,不能臻此举重若轻之境界。我请他为喜欢小篆的女儿写了一幅“学无止境”。回渝后他给我写了两副自撰对联,一为金文,一为甲骨文,非常雅致。他用的那种笔,是向重庆一个笔工定制的,当时还叫我试试,说如果趁手,回去为我做几支。后来内弟给我寄来过。毫很健,正适合徐先生写笔画细挺的字,于我却不很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