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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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那天晚上,我们在佛罗伦萨小山(正对着菲索尔山冈)上的花园里聚会。

“昂盖尔、伊迪埃、蒂梯尔,”梅纳尔克说道(纳塔纳埃尔,现在我以个人名义向你转述他的话),“你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燃烧我青春的是什么激情。眼见时光流逝,我心里十分恼火;必须做出选择,我也总觉无法忍受。在我看来,选择,与其说是取舍,不如说是摈弃我没有选的东西。我惶恐地发现时光的狭隘性,发现时间仅有一维,不是我所希望的宽阔跑道,而是一条线,我的各种欲望跑在上面,势必相互践踏。我只能如此;要么干这,要么干那。我干了这个,很快就懊悔没有干那个,结果无所适从,往往什么也不敢干了,就像手臂始终张开,唯恐合抱只抓住一件东西。由此铸成我的终生大错:自己下不了决心放弃许多其他东西,就不能持续地进行任何研究。获取任何东西,要付这样的代价,都太不合算了。无论怎样推理分析,也消除不了我的烦恼。走进欢乐的市场,而手中只有几个小钱(托谁的福?)

可供支配。支配!选购,就意味放弃,永远放弃其他一切,而这其他一切却是大量的,比任何单个的东西更可取。

“因此,我有点憎恶世间的任何占有,唯恐此后就只能占有这一样了。”

“商品!食品!多少新发现!为什么就不能毫无异议地供人享用呢?我知道世界的财富正在枯竭(尽管有无穷尽的替代物),也知道我喝了这杯水,就只给你剩个空杯子了,我的兄弟(尽管水泉就在附近)。然而你们!你们这些非物质的思想!你们这些不受拘束的生活方式、科学、关于上帝的认识、一杯杯真理,喝不干的杯子,你们为什么还讨价还价,不肯多给我们嘴唇几滴呢?其实我们再怎么渴,也不会把你们喝干;你们的水喝下去又满溢,总那么清凉,接待每一张新伸过去的嘴唇。—现在我领悟了,这个巨大的神泉的每滴水都是等价的,一小滴喝下去就会沉醉,就会向我们显示上帝的全部和整体。然而此时此刻,我的痴心妄想,有什么不渴望呢?我羡慕一切生活方式,看到别人无论干别的什么事,我都想自己也干去,听明白了,不是希望干过,而是去干,因为我很少怕苦怕累,认为苦和累是生活的教诲。我有三周妒忌巴门尼德[1]学土耳其语,两个月之后又妒忌发现天文学的狄奥多西[2]。我总不愿意限定轮廓,结果给自己勾勒的形象极为模糊,极不确切。”

“梅纳尔克,”阿尔西德说,“给我们谈谈你的生活吧。”

梅纳尔克便接着说道:

“……我十八岁完成了初级阶段的教育,不想干事儿,心没着没落,整个人无精打采,躯体也受不了那份限制,我就干脆出走,漫无目的地游荡,消耗我那一腔热情。你们所知道的事物,我全体验了:春天、大地的气息、田野盛开的野花、河面上的晨雾、牧场上的暮霭。我穿过一座座城镇,在哪儿也不想停留。我常想,幸福属于那些在世上无牵无挂的人,他们总是流动,怀着永恒的热忱到处游荡。我憎恶家园、家庭,憎恶人寻求安歇的所有地方,也憎恶持久的感情、爱的忠贞,以及对各种观念的迷恋—一切损害正义的东西。我常说:我们应当全身心准备好,随时接受新事物。

“书本给我们指出每种短暂的自由,指出所谓自由,无非是选择自己的奴役地位,至少选择如何虔诚。就像菊科植物的花籽,四处飘荡,寻找肥沃的土壤,好扎根生长,唯有固定不动,才能开花结果。然而,我在课堂上学过,推理引导不了人的行为,每种推理都有对应的驳论,只需找到就行了。我在漫游的路上,就常常专心寻找驳论。

“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随便哪种未来。我深知,就像疑问面对早已等在那里的答案一样,面对每种快乐而产生要享乐的渴望,总要先于真正的享乐。我的乐趣就在于每眼水泉都引我口渴;同样,在无水的沙漠里焦渴难忍的时候,我还是愿意受烈日的暴晒,以便增加我的焦渴。傍晚到了神奇的绿洲,那种清爽之感,又因盼望了一整天而格外不同。在浩瀚的沙漠中,烈日炎炎,温度极高,空气微微震颤,我仿佛昏昏欲睡,但又感到无意入睡的生命在搏动,在远处虽然抖瑟衰竭,而在我脚下却充满了爱。

“每天,我时时刻刻都在一心追求,追求深入自然界的更加直接的途径。我有一种可贵的天赋,就是不大自缚手脚。往昔的回忆对我的影响,仅限于使我的一生有个统一性,就好比那条神秘的线,把忒修斯[3]同他过去的爱情连接起来,但并不妨碍他去观赏新景致。纵然那条线后来断了也无妨……神奇的复生!每天清晨一上路,我常常体味新生的感觉,体味新生感觉的温馨。—‘诗人的天赋,’我叫起来,‘你天生就有无穷无尽的遇合。’—四面八方我都欢迎,我的心灵是开在十字路口的客栈,谁愿意进就进来。我变得特别柔顺,和蔼可亲,我调动起所有感官准备接待,专心致志,什么都能听进去,自己连一点主见都没有了,什么短暂的悸动都能抓住,多么细微的反应都能捕捉,而且,什么也不再视为坏事,更确切地说,什么我也不反对了。况且,不久我就注意到,我对美的钟爱,极少建立在对丑的憎恶上。

“我憎恨厌倦的情绪,深知那是无聊所致。我主张人要追求事物的多样性。我居无定所,有时睡在田间,有时睡在田野。

我看见晨曦在一行行麦子之间浮动,鸟雀在山毛榉林中醒来。

清晨,我用草上的露水洗脸,再由朝阳晒干夜露打湿的衣服。

有一天,我看见农夫高唱着歌儿,赶着牛拉的沉重大车,将丰收的粮食运回家。谁说还有比这更美的乡村景象!

“有时,我乐不可支,真想找人谈一谈,说明快乐在我心中永驻的原因。

“傍晚,我在陌生的村庄,观察白天分头干活儿、晚上团聚的人家。父亲累了一天回家来,孩子也放学了。房门开了一阵,迎接光亮、温暖和笑声,然后又关上过夜。一切游荡的东西都进不去了,待在户外萧瑟的夜风中。—家庭,我憎恨!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户,怕人分享幸福的占有!有时,我躲在黑夜中,窥视一扇窗户,久久地观察那家人的习惯。父亲坐在灯旁边,母亲在做针线活儿,祖父的座位空着,一个孩子在父亲身边学习。—我心里萌生强烈的愿望,恨不能带那孩子去流浪。

“第二天,我又见到那孩子放学出来;第三天,我同他说了话。四天之后,他便丢下一切跟我走了。我让他大开眼界,饱览原野的绚烂景色,让他明白原野为他敞开怀抱。于是我又传授,让他的灵魂更加喜爱流浪,说到底快活起来,最后甚至脱离我,自己去体验孤独。

“我独自一人,品尝自豪的狂喜。我爱在黎明前起床,在山顶牧场上召唤太阳,云雀的歌声便是我异想天开的翅膀,朝露便是我晨起的浴缸。我过分喜欢节食,吃得极少,结果头脑总是轻飘飘的,完全处于微醺的状态。我喝过多种葡萄酒,但我清楚,没有一种使我产生腹饥的这种昏昏然的感觉,大清早就天旋地转,趁太阳还未出来,我就躺在干草堆里睡一觉。

“我随身带着面包,但有时等到饿得半昏迷时才吃;于是,我就更加正常地感知大自然,觉得大自然更容易沁入我的身心:外界事物纷至沓来,我敞开所有感官接纳,来者全是客。

“我的心灵终于充满激情,而在孤独中,这种激情尤为猛烈;到了傍晚,就弄得我疲惫不堪。我还以自豪的情绪支撑着,但是难免不怀念伊莱尔;前一年他就劝我改一改脾气,否则太不合群了。

“我常在傍晚时分同他聊天。他还是个诗人,通晓万物的和谐。自然界的每种现象,都变成一种明快的语言,能让我们领会其原因。譬如:我们从飞行的姿态就能辨别出是什么昆虫,从鸣声能辨别出是什么鸟儿,从女人留在沙滩上的足迹能辨别出她的相貌。他也渴望种种冒险,这种渴望的力量使他变得无所畏惧。不错,我们心灵的青春期啊,什么荣耀也不能同你相比!

我们畅想,憧憬一切,竭力抑制欲望也是枉然。我们的每种想法都是一股热情,感知事物,对我们是一种奇异的刺激。我们消耗着绚丽多彩的青春,期待着美好的未来,一点也不觉得通向未来的道路有多么漫长,只管大踏步地向前进,同时咀嚼着树篱上的野花,嘴里充满一股甜美的味道和留有余香的苦涩。

“有时,我又路过巴黎,回到我度过勤学童年的那套房屋,小住几天或逗留几小时。屋里寂静无声,没有女人料理,衣物都胡乱丢在桌椅上。我端着灯,逐个察看房间,不想推开关闭多年的百叶窗,也不想拉开散发樟脑味的窗帘。屋里空气滞浊,有一股霉味。只有我的卧室还可以住人。在几间屋里,书房最昏暗也最寂静,书架上和书案上的书籍,仍然保持当初的排列。

有时我翻开一本书,坐在灯前阅读—虽是白天还要点灯—很高兴忘记了时间;有时我也打开大钢琴,从记忆中搜索旧曲的节奏,只想起零星的片断,便住了手,以免过分伤感。次日,我离开巴黎,又流浪到远方。

“我天生一颗爱心。这颗爱心好似液体洒向四面八方。我觉得哪一种快乐都不是我个人的,要同邂逅的人共享。我一人独享的时候,也是过于自豪的缘故。

“有些人指责我自私,我就指责他们愚妄。我的本意,绝不爱任何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但我钟爱友情、亲情和爱情。

我的爱仅仅是奉献,不是给予一个人而剥夺另一个人的。同样,我也不想独占任何人的肉体或心灵;在这方面也像在自然界那样,我到处流浪,哪儿也不停留。在我看来,任何偏爱都是不公正的;我要把自身交给大家,绝不交给某个人。

“我回忆每座城市,总要想起一次纵乐的情景。我在威尼斯参加过几次化装舞会,还在一只小船上尝到爱的欢乐。由提琴和笛子组成的一支小乐队伴奏,那小船后面还跟随几只小船,满载年轻女子和男人。我们驶向丽都,去那里迎接黎明。然而,旭日东升时,音乐早已停止,我们都疲倦地睡着了。就连虚假的欢乐给我们留下的这种疲惫,就连醒来我们感到欢乐已凋残的这种眩晕,我也都喜爱。我乘大船到别的港口,同水手们一起上岸,走进昏暗的小街,心中又开始责备自己不该产生这种渴望,去体验那唯一的诱惑。于是,到了那些低级下流的酒吧附近,我就丢下水手们,独自回到宁静的码头。夜晚静下心来,又想起那些小街,在遐想中,仿佛还听见那里传来的奇特而激动的喧哗。我更喜欢田野那些珍宝。

“然而,到了二十五岁,我明白,或者说,我确信自己终于成熟了,该选择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发生这种变化,倒不是因为我厌倦了旅行,而是由于在流浪中过分增长的自尊心造成的苦恼。

“‘为什么?’我问他们,‘为什么你们还要我去远游?我当然知道路边的野花又开了,不过,那些鲜花现在等待的是你们。蜜蜂采蜜只有一段时间,然后就酿蜜了。’—我回到被遗弃的故居,从家具上拿掉衣物,打开窗户,再用流浪期间节衣缩食省出的一笔积蓄,买了许多珍玩、花瓶一类易碎的小摆设、珍本书籍,尤其凭着绘画的知识,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一些画。十五年间,我像守财奴一样拼命积攒,不遗余力地充实自己,勤奋自学,掌握几种古代语言,阅读许多书籍,还学会弹奏多种乐器。每天,每一小时,都要花在卓有成效的学习上,尤其爱钻研历史和生物学,还熟悉各国文学。我广结友谊,况且,我博大的心灵和高贵的出身也不容我回避,我比什么都珍视友谊,但又绝不依附。

“五十岁那年,我瞧准机会,卖掉了所有东西。我凭着扎实的鉴赏力和对每件物品的了解,每件物品都卖出了好价钱,两天之内就收入一大笔钱。我把钱存入银行,以确保长久的开销。什么都卖光,任何个人的东西也不留在世上,一点点往日的念想儿也不留。

“我对常陪我到田野散步的米尔蒂说:‘像今天这样迷人的清晨,这雾气,这天光,这清新的空气,还有你这生命的搏动,你若能全身心投入进去,得到的乐趣不知要大多少倍。你以为乐在其中了,其实,你的生命最美好的部分被幽禁了,被你妻子、孩子、你的书本和学业所攫取,并从上帝那里窃取走了。’

“‘你以为在眼前这一瞬间,就能直接、完全而强烈地感受生活,同时又不忘记生命之外的东西吗?你受生活习惯的束缚,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中,不能凭本能感觉什么。米尔蒂,我们算什么,无非存在于这生命的瞬间;任何未来的东西还未降临,整个过去就在这瞬间逝去了。瞬间!你会明白,米尔蒂,瞬间的存在具有多大力量!因为,我们生命的每一瞬间,都根本无法替代。

但愿有时你能专注于瞬间,米尔蒂,你若是愿意,而且能做到这一点,在这一瞬间不再牵挂妻室儿女,那么你在人间就单独面对上帝了。然而,你忘不了他们,总背负着你的全部过去,背负着你的全部情爱,以及在人间的全部牵挂,生怕这些失去似的。至于我,我的一切情爱,时刻在等待我,会给我一个新的惊喜;这种情爱,我始终了解,但是换个场合就认不出来了。要知道,米尔蒂,上帝以各种形式出现,专注一种形式,并且迷恋上,你就会迷住双眼。你的喜爱太专一,我看着真难受,但愿你能分散一些。你关闭的每扇门外,无不站着上帝。上帝无论以什么形式出现,都是值得珍视的,万物都是上帝的形体。’